作者:萧寒城
……
弦月高挂,隔着朦胧的云雾,倒生出几分暧昧的滋味来。
良久,两人才结伴从那桥上离开。
裴珩除了眼尾还挂着一抹浅浅的泪痕,倒也看不出哭过,仍旧是那翩翩俊美的年轻帝王,眉宇间还添了几分餍足滋味。
谢瑾的脸色倒是不大好,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还有些梦魂颠倒之感,脚下都是虚浮的。
可他没去细究裴珩,只要一想起方才裴珩落泪的模样,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他们下了桥,就沿着河岸边走去,便看到一群孩童正在踢毽子,嘴边还念着朗朗上口的歌谣。
裴珩今夜得逞如愿,心中有些醉意,并未留意沿途其他路人。
可他乍一听见几个字眼,不觉渗了点冷汗出来,遽然露出凶相。
“十五载,狸猫裘;十五载,杜鹃啼。道是明珠山间玉,原是异乡寄巢生,寄、巢、生——”
谢瑾察觉他有异样:“怎么了?”
“没事,我们快回去吧。”裴珩对他挤出一个笑,就拉着谢瑾赶快离开此地。
可谢瑾警觉,也已留意到了那歌谣中的内容,神色一滞,目光不由变深了几许。
第87章 流言
“可查到眉目了?”
裴珩不等回到宫中, 当夜便紧急召集了几名随行官员,下令要彻查那首歌谣的来历。
一天一夜过去,两名官员眼下登车, 正是来向裴珩禀告查案的进展。
“回皇上的话, 这歌谣乃是半月前从建康流传至安阳镇一带, 正是从建康兴起的,据查建康街头巷尾的孩童皆会此谣,至于是何人所编造,又是何等势力在背后推动……请皇上恕罪, 臣等还需一些时间方能查明。”
用无辜稚子来造谣作势, 这招恶毒, 也的确是不好排查。
知道谢瑾身世的人不多,除了谢茹, 便是北朔人。
谢茹势单力薄, 在越州掀不起浪;可如若是北朔人,他们又是如何将手伸到建康来的?
那枚证明谢瑾身世的玉珏已在裴珩手中,怕只怕这歌谣只是他们第一步,还会有别的算计……
细思极恐。
事关谢瑾, 裴珩耐心本就不多, 于是面色阴沉,冷冷放话道:“既是从孩子口中传出来的,那就从建康的大小私塾查起, 其余戏院、市集、书院等地也都要给朕一一细查,绝不可漏放一个可疑之人。三日之内, 朕若是得不到一个结果,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车内官员忙颤颤巍巍跪了下来:“是……皇上,臣等必当竭力!”
谢瑾就坐在裴珩的身旁, 却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颠簸前行,他心思沉郁,不由挑帘看向车窗外。
车队已入了建康城内。
御驾今日回得急,官府未来得及清道,因此有不少百姓沿街围观这阵仗,时不时闲言议论。
“看,真是谢瑾!”
“不是说他是北朔人吗?怎么还有脸回建康?”
“谁知道啊……”
不过半月光景,那首歌谣已通过孩童之口,传遍了建康家家户户,流言甚嚣尘上。
也有人替谢瑾忿忿不平:“瑾殿下这些年来为我们百姓做了多少事,不过是几句孩子乱传的歌谣,岂能当真?”
可大雍百姓最痛恨的,便是北朔人,随即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他:
“无风不起浪,就住我后街的孙婆婆,从前也是个官妓,她说亲眼瞧见谢茹在生产那一年,入过北朔军营!谢茹生下北蛮的种,我看啊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竟真有此事……”
“北朔人杀我妻女双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他们天生残暴不仁,谢瑾身上若真留着北朔人的血,便是异族,便也该死!”
“是啊,若不是他,当今皇上又岂会在外流落十五年,还险些惨死!没准,这也是北朔人的阴谋诡计!”
“……”
谢瑾虽未听见那些人是用何等恶意揣测自己的,可却亲眼见到了他们那嫌恶痛恨的眼神,如千万根针芒,难以忽视。
他心头顿时压了一块巨石,指尖微僵,便先将车帘放下了。
裴珩此时也瞥了眼窗外,留意到谢瑾难堪苍白的脸色,恍然一顿,心猛然也如针扎般刺痛。
他难以冷静处之,嘴角微沉,厉声道:“传令下去,若有人胆敢在建康再传唱那首歌谣,或随意议论皇兄身世者,无论老少,一律格杀——”
“不可——”
谢瑾稍回神,忙肃声劝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之口堵不住,若是大开杀戒,更容易招来祸端。大雍朝廷好不容易稳定民心,皇上切不可因我一人,坏了大局。”
裴珩听言,胸中憋着一口气无法发作。
圣怒之下,那两官员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办。
谢瑾看了他们一眼,沉声作主道:“两位大人辛苦,方才两句不过是皇上戏言而已,不必当真。”
裴珩虽一腔愤懑不甘,可也眼神不耐示意,让他们听谢瑾所言,先行退下。
待人走后,车内又只剩下裴珩与谢瑾两人。
谢瑾面上虽一如既往沉着平静,可他从未有过如此害怕的时刻。
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怕是什么。
是怕自己生父真是北朔人,自己是异族之子?
是怕遭世人的唾弃指责,辜负众人期待?
还是,怕裴珩会就此舍弃自己……
他还未厘清思绪,裴珩温热的大掌就覆了过来——
“哥,别怕。”
谢瑾微微一愣,不知自己的恐惧,如何就被他轻易看穿了。
裴珩分明自己还未彻底冷静,便想安抚谢瑾:“有朕在,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谢瑾拧眉望着裴珩,默了默,忽鼓起勇气对他发问:“阿珩,我是么?”
裴珩微凛片刻,明知故问:“是什么……?”
“我是母亲与北朔人所生的么?”
裴珩笑了起来,用了全身力气,才克制着自己五官神情不露出分毫破绽:“别多想,分明是北朔人见你这一年在朝中大刀阔斧改制,又在满洲立了功,因此记恨你,才想要给你攀扯那些莫名其妙的恶名,拉你下水罢了。”
“真不是?”
“嗯,当然不是。”
“那你当日为何让我束发?”谢瑾不由将一些端倪联系了起来。
裴珩手心当即有汗渗出,故作无恙地先抽回了手,笑了笑说:“朕说过,朕只是不想让别人看你披发的样子而已。朕心胸偏狭,想独占你。”
谢瑾眉心低垂,目光闪烁,缓缓呼出一口气:“倘若,我真是北朔人的血脉呢?皇上还会如此么?”
答案其实早已不言而喻。
他会。
他一直会。
“朕——”
裴珩为了不让谢瑾察觉出什么,将斩钉截铁的话先咽了回去,假装深思熟虑片刻,才对谢瑾认真说道:“朕对皇兄,矢志不渝。”
第88章 书院
一路舟车劳顿, 谢瑾回宫之后,便顺理成章在陵阳殿歇下了。
是夜,裴珩陪他先睡了会儿, 待人熟睡安然, 轻轻在那额前落下一吻, 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床榻。
夜凉如水,殿前司护卫领着一名年轻御医,已在书房恭候已久。
“臣等参见皇上。”
裴珩大步流星,还未坐下, 便雷厉风行道:“谢茹到哪了?”
“回皇上, 谢夫人前日已启程离开越州, 不出意外的话,马车五日内便可抵达建康。”
裴珩冷冷颔首, 又瞟了眼那御医。
护卫忙介绍道:“皇上, 这位便是沈良沈御医了。”
裴珩“嗯”了声,没正眼看人,话间尽显威严冷酷:“朕听闻,你精通药理, 还懂得许多老御医都不擅长的制药之术?”
沈良深夜被召来陵阳殿, 也大抵猜到皇上传召自己并非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忙答道:“皇上谬赞,微臣惭愧, 是药三分毒,不同的药对上不同病症, 便会有不同的效果罢了。微臣医术浅薄,远不及院中诸位前辈经验丰富,不过是胆子大了些, 心细了些。”
裴珩勾唇轻笑:“好一个胆大心细,朕需要的便是同你这样的人才。不过替朕办事,心肠更得狠毒些。”
沈良忙不迭地跪了下来,以表忠心:“皇上有何吩咐,微臣定当万死不辞。”
裴珩冷声一嗤,居高临下道:“听闻谢茹身子有恙,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治不好。朕心中挂念朕的养母,唯恐她途中病体难捱,白白受一番苦楚,所以命你即刻同殿前司出发接应谢茹,为她诊病调理——”
他撑肘一顿,低眉又露出几分阴狠:“务必,不得让她活着回到建康,且不得露出痕迹,遭人口舌非议。”
沈良心下微震,忙敛目道:“请皇上放心!”
……
昨日惠州告急,于震洲所领的定安军与乌兰达鲁正面交战,战况激烈,每隔半日则必有一封军报发往宫中,前线局势瞬息万变。
裴珩与前朝诸臣无不为此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
谢瑾为了避嫌,不便公然插手前朝的决策。
不过为使裴珩不分心,他还是分担了些别的事务,譬如与他自己相关的那桩歌谣案。
刑部很快便查到了线索,耿磐今日陪谢瑾一同出了宫。下车绕过石板巷后,一行人便来到了一间简陋窄小的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