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听孤
娄琤蓦然捉住从自己面前划过的手腕,慢慢地往前,触摸到他指尖,更紧地攥住一瞬,“哪怕沾过血,骄宝的手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手。”
屋内柔缓地寂静下来,油灯哔啵地炸出小小一声轻响,訾骄的指腹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灼热和些许粗糙,他疑惑地眨两下眼,“骄宝?”
娄琤:“......”
訾骄唇边弯出些许欢悦的笑痕,“是琤哥自己给我取的小名么?”
娄琤踌躇良久,不忍释手地握着他指尖,坚定承认道:“恩。我觉得......好听。”
【归你】
娄琤自行给訾骄取的小名终于算是过了明路,眼瞧着对方不介意,他便忍不住常日挂在嘴边,每每唤出口时都觉得亲昵。
如今不必再担心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追捕,訾骄骤然挣脱了肩背上最为沉重的锁链,浑身都不自觉地轻松起来,平日里的一举一动更添几分闲适与懒散。
木牌上要刻的八幅画与诗娄琤都照猫画虎地学会了,两个人每日一同往木牌上画画,不出几刻便能画好。剩余的时间訾骄闲来无事便坐在小杌子上,举着手逗狗玩,逗累了就舒展起四肢腰背伸伸懒腰,发出轻柔舒服的叹声。
偶有一次与娄二玩得过头了,小杌子在地上哐啷打滑,訾骄身形不稳地朝后倒去,被坐在身旁正刻木头的娄琤一把接住后腰扶了回来,他亦不觉慌,笑着倚到身旁人十分壮实的臂膀上,还顺势眯眼睡了两刻。
倒是娄琤,在他睡着时动也不动,撇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他闭上眼的样子,日头烈了就用宽大的手掌替他挡着。
在家中做完新一批的香木牌,訾骄挑了上回和尤照景约好的书院休沐的日子,和娄琤一道再次驾着驴车赶去镇上。这次进城,便不必再特意戴上面具了。
进镇后,两人先去了庭竹坊,铺子内有好些客人在挑选衣服饰品,吴掌柜见到他们从里头迎上来,圆润的脸上笑意和蔼,“正念叨你们俩呢,这便来了。”
“吴掌柜生意可好?”訾骄熟稔地与他打招呼。
“托訾骄小兄弟的福。”吴掌柜满面红光,显是心情与生意都不错,他吩咐两个伙计招待好客人,引訾骄与娄琤进到里间。
几人在隔间内坐下,娄琤背着两个包袱,卸下其中一个放到茶桌上,解开包袱道:“这月的薄荷木牌已做好了,吴掌柜点一点罢。”
“诶,好。”吴掌柜身形丰满动作轻快,点完数量后大致查验一番,便将相应钱数交付给他们,收拢起木牌放到一旁,又泡起茶来给他们喝,边道:“我此番另有其他事想与二位商量。”
訾骄接过他递来的茶,爽快而温和地应声:“吴掌柜是第一位与我们做生意的店家,有事但说无妨。”
吴掌柜脸上笑痕越显深厚,而后道:“并非我自夸,我这铺子开了近十载,看着地方虽不太大,在清宁镇的成衣铺子中生意可算是好的了。要想有这般长久的生意,私底下必得诸多打点——布料得是江南时新的,衣裳样式得是书香门第喜欢的,便是香囊上的图样,都得按着繁华州县里那些富贵人家常用的绣,而种种消息物件,还不皆得靠更上头的人自指缝间漏些于我们。”
他口若悬河地铺垫许多,半晌拐入正题:“这不是,曾予过我些许方便的周老爷家里,他的长孙今年已是开蒙的年纪了,我合该准备点厚礼送去。要紧的珠冠玉佩、笔墨纸砚这类物件我都已备好,左思右想,却总觉还差个新鲜些的、能叫人耳目一新的小玩意儿,正巧你们就来了——”
訾骄已然知晓他的意思,眉目间溢出浅笑,“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吴掌柜哪里用得着苦心说上许多,倘或叫小少爷看得喜欢了,反倒是我们的运气。”
“我就知道訾骄小兄弟是个明白事的。”吴掌柜高兴地连连点头,呷上一口茶润润喉,续道:“我已托人去买好的红木来,你们再替我制一套四块的薄荷牌子,其上刻的画得更精细完好些。”
“我晓得。”訾骄垂眸思忖须臾,“这几日我便先去将图样子画出来,待画好拿给您瞧,有哪里要改的您到时再同我说。”
“好,那此事就先定下了。”
吴掌柜说罢从袖袋内掏出两个红封分别递予他们,訾骄感受到其中重量,又摸了摸形状,应当是三两银子,“这么多?”
娄琤捏着红封,“我也有?”
“不多啦,和木头比起来,你们二位这里的费用算得上什么?这是定金,待牌子做好我再补给你们剩下的。”吴掌柜转过头又拍拍娄琤的肩,“娄老弟,经手过这么些木牌,你的手艺我也算是有所了解,可不能妄自菲薄。”
娄琤惦记着要多挣钱,听他如此说便欣然收下。
谈定各项事宜,两人起身正要走时,吴掌柜忽而又慌忙招手让他们坐下,拍了拍脑门,“哎呦,光顾着说我自己的事了,还有桩生意要告诉你们呢!”
訾骄与娄琤对视一眼,再度坐回桌边,“吴掌柜还有什么好消息?”
“前几日有个姓赵的行商拿了你们的牌子找过来,说是想定一批牌子带去外头,你们意下如何?”
行商便是带了货物走南闯北辗转至各处贩卖的商人,他们在固定地方停留的时日往往不多,进货的量也总是大些。
訾骄算着时间问:“这位赵行商能在清宁镇停留几日?若时候太短恐怕来不及。”
吴掌柜抚过自己微胖的肚腩,“他本就是清宁镇的人,此次回来也为了歇息,应当会多留一段日子。不过他外出行商,要的数量许是不少,你们如今也有长久合作的两家铺子,还得自己看看能否安排出空来。”
訾骄侧首望向身旁人,“琤哥觉得呢?”
木头毕竟全数都是娄琤在刻,即便要接大单子亦得顾虑对方的精力,訾骄没有擅自应下,只将决定权交给他。
娄琤极短地考虑几息,很快应道:“可以,我可以试试。只是不知这位赵行商要多少数量,又得在哪日交货?”
见他答应,訾骄便自然地接上话,“吴掌柜可知赵行商家住何处?我们递个帖子过去,好与他定下时间再详谈一次。”
“是该如此。”吴掌柜最为欣赏訾骄这般的周全伶俐,起身从架子上拿过笔墨来,“訾骄小兄弟便在这写罢,等会寻着空了我叫伙计送去,也省得你们跑一趟。”
“多谢吴掌柜。”訾骄写上商谈的时间地点,将拜帖封好交托吴掌柜。
两人从隔间走出,庭竹坊内客人渐多,吴掌柜遇见了熟客上前招呼,他们便自行从人群空隙中撤离。娄琤背上还有一个包袱,是要交给新燕阁的栀子香木牌,上次新燕阁的掌柜娘子留下了他们的四块牌子以作尝试,此番不出意外的话便能谈成稳定的买卖了。
二人走在路上,訾骄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宽厚的掌心中央躺着方方正正的红封,正是不久前吴掌柜给的。
娄琤专注地盯着他的神情,喉结上下滚动一遭,“给你。”
訾骄略有迷茫地瞧他一眼,“给我?”
“我的都给你。”娄琤说得言简意赅,实则肩背连带着臂膀都紧绷得很,生怕眼前人拒绝,动作急促地把手掌又往前递了递。
訾骄明白过来他的话,不由眉目灵动地带上几分笑痕,“琤哥的意思是,往后你挣来的全都归我管了?”
娄琤坚定地应声,他知道訾骄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而他没有俞家人那般富贵,便只想给对方自己所拥有的全部。
訾骄从他掌心拿起那枚红封,里面是同样的三两银子。他捏着其中的棱角,仿佛生出个坏主意般眯了眯眼,眸内波光粼粼地闪动,“那家中床底下,盒子里的四十多两也归我了?”
娄琤听他这般说,反倒高兴,重重地点两下脑袋。
訾骄挑眉:“狗也归我?”
娄琤刚要接着点头,又蓦地一顿,心里冒出个“那我呢?”的念头来,喉咙里倏忽不自觉地哽住了。訾骄定然不会说出让自己也归他管的话来,那家里便只剩下他一个,娄琤脑子里弯弯绕半天,无端开始嫉妒起娄二来。
“狗——”
不等他说完,訾骄目光往他稍稍蹙紧的眉心上划过便知他在意的是什么,却不动声色地将红封塞还他手中,抬步继续向前走。
娄琤连忙追上去,想通了一般掷地有声道:“家里的都归骄宝。”
钱归你,狗归你,我也归你。
訾骄哼哼两声,并不接他的话,只顾自迈步。娄琤紧追他的脚后跟,原本还有些心急,不经意间瞥见他飞扬骄气的神情,才知这不过是小猫兴致乍起的戏弄,便闭了嘴不再多说,坠在后头包容而爱重地看着他,握紧了掌心中的红封。
这三两银子,必要替訾骄买些东西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新燕阁,铺内掌柜是位姓刘的娘子,见他们来便笑着将他们引到二楼的雅间,沏上茶后道:“我虽是新燕阁的掌柜,却并非铺子的主人,我们东家上次见了栀子香的木牌亦颇为喜欢,说要自己过来聊这桩生意,我这便去将她找来,还请二位稍待片刻。”
訾骄颔首应下,刘掌柜转身出了门,约莫一刻钟后雅间的门再次打开,进来的人穿着一袭珊瑚色绣水仙暗纹的长裙,姿态端雅,样貌上竟颇有些熟悉之感。
訾骄瞧上两眼,恍然记起对方来,竟是那日在胭脂铺外告知他栀子香与梨香的姑娘。
【小名】
着珊瑚色衣裳的姑娘进了门见到他们,亦是一怔,而后落落大方道:“想不到这般讨巧别致的坠饰是两位公子做的,我原以为是哪家心思巧妙的娘子呢。”
桌旁的两人随之站起身,訾骄反过来笑道:“也并非只我们两个的功劳,还是上次经姑娘提议,才选定的栀子香。”
“那更是合该与我做生意了。”女子显然是个爽直的性子,带着刘掌柜进到屋内。四人一同坐下,她豁然明悟地又问起来:“公子当初说要替小妹选生辰礼,莫不成也是为了套我的话?”
訾骄这时不好再欺瞒,笑眯眯地解释,“小妹的确有,礼也送予她了,只不过当时并非她的生辰。”
哎呀,其实细细说来也算不得谎话,毕竟做出来的第一块牌子确实送给芬丫头了。
珊瑚色衣裳的姑娘自己同是开铺子的,自然知道谈生意时话中你来我往、有虚有实的再寻常不过,所以很快将此事略去,并不多提,转而道:“我姓方,名荠麦——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荠麦?是粮食。”娄琤跟着念了一遍,他认识的字不多,好不容易遇到两个熟悉些的,说完便隐含期待地看向訾骄,想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恩。”訾骄颔首,似乎有些许感触,“无论何种荒凉之地,亦有荠麦生长。两位高堂的爱子之心,都在此二字中了。”
方荠麦亦不禁浅笑,眉目间有平和温柔的满足,“是,爹娘盼望我不管身处何地,都有自立自足的本事。”
訾骄忽而灵动地望向她,颇有几分肯定地道:“如今胭脂铺与新燕阁俱是客似云来,可见方姑娘已然有这般本事。”
“我不过......”方荠麦正欲推辞几句,蓦然一顿,面上带出些始料未及的诧异,“公子怎知胭脂铺也是我的?”
“猜的。”訾骄扑棱扑棱地眨眨眼,神色间尽是引人注目的生动,“在胭脂铺外偶遇的那日,方姑娘的侍女拿了满满一篮子的胭脂,寻常女子应当不会一次买这么多,所以我猜那些另有用途?”
方荠麦欣喜地瞧着他,点头应声:“是,篮子里的胭脂分别是铺子内卖得最好的几样与最差的几样,我带回去想探究下其中区别原因。”
“果真是心思细腻的东家。”訾骄从娄琤手中接过藏着栀子木牌的包袱,放于桌上摊开,“看一看今日的牌子罢,若有何处不好,再慢慢商量。”
包袱内的木牌仍旧以油纸单个包裹,小巧整洁,散发出幽幽的花香。方荠麦与刘掌柜解开油纸认真瞧过,其上的画虽简单却惟妙惟肖,雕刻的技术亦是纯熟,线条干净流畅,木牌底端挂的穗子颜色应和了画中之物,还可用以配不同的衣裳。
方荠麦将手中检查过的牌子重新包好,一面好奇询问:“牌子上的四幅画都并非现下常见的吉祥如意、山水花鸟图,是公子找人画的吗?先前那四块牌子,刘娘子与我说的成本钱并不算太高,若特意去寻画师来画,想必不会有如此价钱?”
“是我自己画的。待之后这四种图样的牌子卖得差不多了,或是栀子花的时节过去要更换新的香味,其上的画也可以随之更换。”訾骄详细地说出几种法子来,“若方姑娘有另外的安排——比如图样一月一换,抑或要画特定的物件景色,都可以另作商议。”
“自然,价钱也不同。”訾骄轻轻挑了下眉尖。
“那倒是方便了,我若有什么要求,直接与公子说便好。”方荠麦拿出包袱中的全部木牌收到一旁,再转向身旁人,“刘娘子,劳你去拿笔墨纸砚来。”
雅间内,訾骄很快与方荠麦定好各项条款,签下契约书,而后收到了此次的银钱。
双方约好下次交货的日子,从新燕阁出来后,今日的正事便算了结了。原本訾骄安排着在庭竹坊与新燕阁中交完货物、签完契约后还可以先去用个午饭,午饭过后再去书院外见尤照景。只是未曾料到和吴掌柜说了许久的话,新燕阁中又遇上方荠麦,两边都多花了些时间,眼下已过了曾经约定好的时辰,尤照景想必在书院外等得急了。
“先去找他罢。”訾骄四下辨认一番,往斐然书院的方向走。
“你还未吃饭,会难受的。”娄琤本就不大乐意去见尤照景,现在更因为他让骄宝吃不上午饭,心底越发觉得对方不顺眼起来。
訾骄摸摸肚子感受几息,“倒不算太难受,待会可以买些路边的吃食。”
两人还是先赶到了书院外,尤照景果然正站在路口心焦地左右张望,甫一捕捉到远处走过来的人,半刻也等不了地朝他跑去,脸上的焦急担心转瞬化成明朗的欢快,“我还以为你忘了,或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訾骄想着若非意外结案,尤照景怕是真等不到他们两个逃命流浪的人了。还能与友人见上面,他心情亦是颇好,“上午去铺子里交货,所以耽搁了。我们寻个地方坐下罢,我还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哪里用得着这般客气,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尤照景平常要读书,好不容易见他一次,周身都冒出欢悦的气息。他此前时时都在期盼这天,连说出口的地方都是不知多久前便精挑细选出来的,“我们去雅月茶馆如何?他家近日上了新茶,香气宜人,配上几份糕点再好不过。”
訾骄还未表态,娄琤破天荒地先他一步接话,“骄宝还没吃饭。”空着肚子去喝茶做什么?
尤照景怔怔片刻,却是因为娄琤对訾骄的称呼,仿佛有只手挠着他心口,催他也去这么唤上一唤。他回过神来,很快道:“那便换个地方,丰香楼如何?里头菜色极佳,你定会喜欢的。”
訾骄有听人说起过丰香楼,是清宁镇内最大的酒楼,只是这些地方的酒菜往往价贵,他们虽不缺银钱,却也不好多花在吃食上,更不可能全然让尤照景结账,便直接道:“去丰香楼吃饭花费必然太大,还是找些小铺子罢。”
听他如此说,尤照景再次努力思索:“我知道有家铺子鸡丝面做得极好吃,不如去吃面?”
“好啊。”訾骄欣然应声。
三人转道去往面馆,路上尤照景悄悄看了身旁人好几次,实在忍不住问:“骄宝。是你的小名吗?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娄琤眉心沉重地往下压,语调生硬地回:“不可以。”
訾骄瞧他一眼,不由失笑,侧首调和道:“以前家里人总唤我小骄,照景兄也这般唤我罢。”
尤照景神情中流露出点滴失落,但不多久便再度高兴起来:“那也好。”
总比寻常称呼显得亲近些,待他们相处时日久了,说不得訾骄便愿意让他唤“骄宝”了,没准对方还会称他为“景哥”。
他盘算得十分美好,带两人走进自己常来的面馆,此时并非用饭的时辰,店内空荡得很,坐下没多久小二就将他们点的面与菜都送了上来,共是三碗鸡丝面,还有拌黄瓜、煎豆腐各一份。
白嫩的鸡肉撕成细条铺在面上,周围点缀着碧绿葱花,面汤清澈透亮,其上漂浮着金黄的油花,鸡肉鲜香包裹着葱花的清爽,随升腾的热气飘散到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