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当袁谭认为自己还有与朝廷一战之力时,他可以满腔愤懑,甚至要找皇帝“算账”;可是当袁谭明白过来,朝廷根本不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无能,皇帝也并非父亲所说的那样孱弱,在他面前的敌人强盛过他太多时,他那愤懑忽然就消失了。
没有人按在他脖颈上,但袁谭清楚,他已经低下头去。
袁谭苦笑一声,拂乱了棋盘,道:“我还能活多久,就要仰仗玄德兄了。”
刘备察觉他态度软化下来,知他已无心对弈,一面收拾着残局,一面开口道:“显思何出此言?你与袁尚不同,乃是真心投奔朝廷而来,功过相抵,旁人还能说什么?”
袁谭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可当初我父亲加害于陛下……”
“人死万事消。”刘备轻声道:“陛下都不曾追究,你又担心什么?”
袁谭出神一瞬,叹息道:“我身份如此,从今往后只行尸走肉般活着罢了。”
刘备知他心病,又道:“显思想左了。君不见那张绣、李利与马超?张绣原是跟着李傕、郭汜叛乱的,李利乃是李傕的亲侄子,如今一个统领益州兵马,一个在洛阳领兵。那马超乃是马腾之子,原也是叛臣,还有一半羌人血统,现下不正带兵在邺城吗?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只要你是真心投诚,以你的才能,何愁不得大用?”
袁谭听着他的话,神色渐渐振奋起来,想了一想,又道:“恐怕世人要骂我不孝……”
刘备看他一眼,低声道:“说句不敬的话,令尊才学是叫人佩服的,家门四世三公,从前说起来天下谁不景仰?所以当初关东联军,才公推了令尊做盟主。可咱们当初起兵,为的就是兴复汉室……”
袁谭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可是后来他父亲贪恋权力,从匡扶汉室的大忠臣,变成了意图篡汉还未遂的奸贼。
历来成王败寇,若他父亲胜了,自然另有一番故事。可现实是他父亲败了,那便不可能再有好名声。
他投诚朝廷,将来史书上只会赞他大义灭亲。
袁谭觉得讽刺,可又无力改变这现状,听了刘备一席话,暂且放下了心理上的负担,木然道:“陛下不肯见我。若玄德兄有心,替我在那位曹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刘备其实也不是想见曹昂就能见到的身份,但此时不能打击袁谭,便道:“这是自然。不知显思想谋何处的差事?是要从文还是从武?”
袁谭虽然在心里已经臣服于朝廷,但情绪上还有些意兴阑珊,耷拉了眉眼,颓然道:“哪里还能讲究这些?只要能让我喂饱手下这三千兵马,使妻儿衣食无忧,便尽够了。”
刘备见他昔日执掌一州的袁氏大公子,如今志气消磨到这等地步,不禁也觉不忍,恳切道:“显思勿忧,我来为你奔走。”
大帐中,刘协听了曹昂的汇报,点头道:“这么看来,袁谭还算是个俊杰。”他对上曹昂略带迷茫的眼神,微微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曹昂在他解释之前已经明白过来,忍不住为皇帝的促狭而笑了。
“袁谭想寻个差事,养活他带来的兵马,朕这里还真有这么一桩差事。”刘协起身,走到挂在帐壁上的巨大舆图前。
这张舆图的北部,只剩了两个突兀的角,还没有被象征着皇权的朱色涂满,一处是东北辽东半岛的公孙度势力,一处便是幽州袁熙。
“陛下是要他攻打幽州还是辽东?”曹昂错后皇帝半步,也仰头望向那舆图。
刘协摸着下巴,慢悠悠道:“朕也正在思量呢。让他去幽州,来一场兄弟相争倒也精彩,不过朕看他与袁尚的样子,那袁熙恐怕根本不用费兵力,命人贿赂他底下的谋士,再派一两名他的故交好友前去游说,说不定就能拿下幽州来。至于这公孙度……”
在中原战乱纷争的时候,公孙度,在被董卓举荐为辽东太守后,抓住时机,自立为辽东侯,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下收拢辽东半岛,甚至还越海占据了东莱诸县,正儿八经得开疆拓土、招贤纳士,要自成一国了。
“公孙度这老贼是有些能耐的。”刘协摇了摇头,道:“袁谭投诚之心并不坚定,派他去讨伐公孙度,说不定他反而会被公孙度招揽过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喽。”
曹昂原还一脸认真听着,待听到最后一句,笑也不是,不笑又难忍,难为皇帝怎么想来,又这样贴切。
“你弟弟旗开得胜,你该放心了吧?”刘协转了话题,他见曹昂这几日总是愁眉不展。
曹昂微微一愣,道:“都是陛下布局妥当,臣弟他们也不过按照吩咐做事罢了。”
刘协解决了袁军这个大麻烦,心情难得轻快了一点,笑道:“其实难点只在于除掉袁绍。只要袁绍一死,他那几个儿子各怀鬼胎,又都看不清形势,最终是被手下的谋士们误了。冀州守不住,那些谋士臣子不过换个主公服侍,你看那沮授,现下不就愿意在朝中为官了吗?可惜没人给袁谭与袁尚讲过这道理,两王相争,谁输谁赢,底下的臣子将军只要有能耐,仍能得到胜者任用。但那个输掉的王,却是必死无疑的。”
这也正是邺城半个月被攻破的原因,袁绍一死,人心涣散,谋士众臣本就没有坚守之心,袁尚年幼更不懂其中利害。一边是朝廷气势汹汹,一边却是一驾马车往四个方向用力,最终城破人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曹昂听皇帝提到曹丕,便顺着又道:“大军要从邺城运粮草辎重回来,不如就由曹丕来押运?”曹丕回来之后,又能够面圣了。
刘协想了一想,道:“让你父亲来吧。你父亲多年征战,也着实辛苦了。对袁军这一仗,他前前后后承受的压力也大,如今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且让他退下来歇一歇。”顿了顿,又道:“况且朕还要问一问兖州事宜。最清楚此间事情的,莫过于你父亲与荀彧两人了。”
曹昂应下来,忽然又问道:“玉奴在荆州,还要多久能回朝中?”
刘协笑道:“很快了。既然灭了袁绍,下一个就是刘表。到时候玉奴便可功成身退了。”又有些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曹昂向来不问这些。
曹昂显然是思考过了,低声道:“子龙(赵泰字)已经随商队前往大秦;卢小公子虽然聪慧,但年纪尚小;子柏(淳于阳字)忠心是有的,只是不耐烦与人敷衍……”
刘协听他一一数来,面色渐渐沉下去。
曹昂一径说下去,“倒是玉奴心思缜密,有忠心,又善与人周旋,只是从前不得机会施展。”
刘协盯着他,道:“朕看你那二弟颇有内秀,似乎也是可造之材。”
曹昂点了点头,颇有举贤不避亲的意味,认认真真道:“虽说如此,他年纪还是小了些,再磨砺几年,以后跟卢小公子一同为陛下做事,倒也合宜。”
刘协看着他那张苍白而认真的脸,全然明白过来,道:“原来你这半个月来,是在为这事儿发愁。”他压着脾气,慢悠悠道:“担心你死后,朕无人可用?”
曹昂呼吸一窒,垂眸轻声道:“臣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刘协瞪着他,胸中有恶气难出,却也无法责罚他,最后只道:“今天是得胜的好日子,朕不与你计较。”顿了顿,又责怪道:“你只管顾好眼前的事情。连死后的事情都要管——你累不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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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曹昂默默听着皇帝责备的话语, 并没有辩解,待到皇帝止住话头,才轻声道:“如此, 臣便去传达陛下的旨意,令臣父押送粮草辎重归来。”他一开口, 说得便又是正事。
刘协其实也并不想与他当面讨论生死的问题,“嗯”了一声, 算是揭过了一章, 又道:“前几日荀攸来信,益州情形已经稳定下来了。朕的意思是, 趁着攻破了袁军的好势头,荆州内部交州牧张津与长沙太守张羡也都举事, 不如顺水推舟,一举拿下荆州来。”
曹昂讶然道:“陛下的意思是说,不休整军队, 径直再战荆州?”
刘协道:“放心, 朕不会用疲兵作战。”他指着舆图上的荆州,“你看,荆州西边是益州, 东边是孙氏,在北就是朝廷,南边的士燮兄弟也与他水火不容。如今他又有交州与长沙内乱。朕不用官渡这里的兵马, 而是让张绣从益州出兵,孙权从吴郡出兵, 两边夹击之下,定然叫刘表有苦说不出。张绣在益州的兵马,半是羌人半是当地人, 都是得到充分休整的。孙权那边,他哥哥刚死了,吴郡内的世家大族也颇有些蠢蠢欲动,他正需要这样一仗来巩固自己的声威。”刘协显然是从各方立场都考虑过了,“况且又有冯玉在荆州之内接应……”
曹昂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到皇帝的脸上,即使是说着这等令人热血澎湃的计划,皇帝的脸上也没有多少激动之色,他的眉间甚至有一点压抑着的焦躁,像是生怕时间不够用。曹昂恍惚间想着,他所见过的皇帝最激动的模样,竟是在济水江上那一叶扁舟里,当皇帝向他吐露那惊骇世俗的愿景……
“您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曹昂低声道。
刘协从布局思路中回过神来,看了曹昂一眼,笑道:“正是,毕其功于一役。”他顿了顿,询问曹昂的意见,“你觉得朕太着急了些?”
“没有。”曹昂明白皇帝的急切,他也愿意成全这份急切,务实道:“既然可以快些让天下平复,又为什么还要等待呢?臣今日退下后,就着手核算、征调益州与吴郡的粮草军资。”
刘协望着曹昂,知道这简单的一句话,意味着曹昂许多日夜的辛劳,然而在其位、谋其职,此时也没有旁的话可说,只能走到曹昂身边,沉沉拍了拍曹昂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荆州襄阳城内,冯玉在州学之中,收到底下人送来的密信。这送信的人,乃是朝廷早就埋在荆州的钉子,信件随着运盐的船进来,又跟着输送丹砂的货商出去。
冯玉镇定自若讲完课,按着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纱,匆匆离开州学。他在朝中迎来送往,担心在此地撞见旧相识,因此遮了半张脸,对外只说是自幼出疹子,毁了相貌。他私下看过来信之后,明白朝廷要对荆州发起最后的总攻,自己思量着能从中做些什么。
冯玉便来寻甘宁。
因为长沙太守张羡作乱,交州牧张津又屡屡生事,刘表将治所改到襄阳,原本是防备北边的朝廷,没想到乱自南方而起,如此一来,便需要将领南下平叛,前头派出的几名将领都不能扑灭叛乱,刘表只得加派人手,这一次也给甘宁安排了三千人马。
甘宁见了冯玉,笑道:“没想到玉兄还来给我送行。”
冯玉借着他的财物人脉,进了州学之后,便很少再来找他了。前几个月甘宁闲着无事,去州学找冯玉,见他也的确是忙,又要授课又要写书。
冯玉开门见山,道:“我不是来为你送行的,而是要与你做一件大事。这事做成了,来日你领三万兵马,乃至三十万兵马,都未必不可能。”
甘宁将信将疑,但见他说得郑重,还是停了打点行囊的手,请他坐下来说话。
“长沙太守之事,我可有说错?”冯玉挨着甘宁坐下来,打消他的疑虑。
当时甘宁初到襄阳来,不被任用,很是气闷,是冯玉告诉他长沙太守会叛乱,刘表必然肯定得用武将,要他找能递话上去的人,谋得职位。
甘宁照着他的话去做,不久之后长沙太守张羡果然联合了桂阳郡、零陵郡与武陵郡,发起叛乱。甘宁得到了任用,由此深信冯玉之能。
冯玉能预知此时,乃是因为当初策反张羡的文书,还是皇帝口授,他来草拟的。
如今冯玉又得到了朝廷的消息,对甘宁道:“益州与吴郡,不日就会同时对荆州作战。荆州内乱未平,又添外乱,到时候必然难守。刘表不是能够成就霸业之人,他只想坐山观虎斗,可如今袁绍已死,冀州归附朝廷,天下仅剩的一只野虎,就是刘表了。届时朝廷集天下之力,灭刘表易如反掌,兴霸(甘宁字)兄难道要陪刘表共沉沦吗?”
甘宁并不怀疑冯玉的消息,如此一想,果然觉得前途黯然,他想起冯玉开头的话,笑道:“玉兄既然来了,怎好眼睁睁看着我为刘表陪葬?我如今有兄弟八百,军马三千,玉兄快教我当如何行事,才能来日统领三十万军马吧。”
此人行如此大事,仍是没个正形,冯玉想到他江上水贼出身,倒也不好跟他计较,轻声道:“你行到半途,且装病拖延时日……”附耳低声说了计划。
甘宁听得眼珠子直转,想了一想,也没能想得太明白,索性一拍大腿,道:“是富贵滔天还是人死□□朝天,老子就陪玉兄赌这一把了!”
建安四年十一月,张绣自益州领兵三万,孙权自吴郡领兵四万,同时夹击荆州。荆州内乱未平,又生外患。混乱之中,荆州校尉甘宁领兵三千,夜闯州府,斩落刘表首级;州学博士“荀玉”领王粲、士孙萌等献书归降。里应外合之下,荆州刘表一脉被彻底拔除。
荆州消息传来的同时,幽州也传来消息,袁熙不战而降。
自董卓之乱起,整整十年时间,天下复归于汉,只边角之处,犹有如辽东王公孙度这等存在,但已无伤大雅。
黄河沿岸的大战过后,刘协便挪到了颍川郡府之中。
此时颍川郡中一片欢欣鼓舞,想必长安等地亦是如此。
颍川郡中布了庆典。
刘协象征性得出席,听着底下众人的欢声笑语,观看着众儿郎舞剑竞马,不断有将领臣子上前来祝酒。
皇帝这样年轻,而能十年平定天下,是怎么夸耀都不为过的。
曹操、马超、淳于阳、张郃、高览、袁谭……
这些重要的臣子将领,一个个走到他面前来,说着称颂圣德的话,喝着多年前酿下的酒——因如今粮食短缺,酿酒是要受刑罚的。
刘协望着他们,挂着皇帝该有的笑容,说几句勉励的话,多年征战之后,解决了最后的敌人,这些臣子将领值得这样一场庆典,所有的士卒都理应有这样一场狂欢。
曹丕是其中年纪最小的,最后一个走上来,红着脸激动道:“臣祝陛下康健长寿,使天下归心,传之万代而不绝。”
刘协保持着笑容,亲手将案上装蒲桃的漆盘递给他。
曹丕双手接过来,脸色更红了,声音高得几乎有些破音,“谢陛下!”他经过邺城一战,不但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也已经从男孩转变为男人,纳了甄宓为妾。
刘协含笑道:“去吧。”其实从第五个上来的大臣开始,他就没有仔细去听对方的话了。
也许一个人一天最多只能听一定量的字音,否则超出的话语就全都成了噪音。
刘协渐渐觉得疲惫。
好在狂欢已接近尾声。
刘协起身离开,厅中醉倒的大臣与将军们在仆从搀扶下蹒跚而去。
刘协来到卧房前,才发觉曹昂一路送他回来,他望着曹昂眼底淡淡的青色,心知不管是之前的粮草调度,还是这一场庆典前前后后的布置,都是曹昂一手操办的。如果说在最后的这三个月,还有人比他这个皇帝更操劳的话,那就是曹昂了。曹昂处理的,都是极繁琐,又不能出丝毫差错的细务——况且还是带病之身。
刘协停下脚步,他清楚还有无数的政务议题等着自己,收复天下意味着整个天下的问题都来到他肩上。可是此夜此时,刘协低声道:“今日不议政事了。你也早些下去歇息吧。”
曹昂轻声问道:“陛下身体不适吗?”
刘协摇头,低声道:“朕只是有些疲倦。”
曹昂犹豫了一瞬,顺从皇帝的意愿,应声退下。
自汪雨之事后,刘协不惯有人近身服侍,此时卧房之中一个人都没有,他拖着脚步走过外间,走入里间,扑倒在榻上,将脸埋在床褥上,沉沉出了口气。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后世的巨星,开过万人欢呼的演唱会后,回到酒店打开灯,灯光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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