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他的话也白汀一个字都不信,但所有查到的证据中,邓华奇的确很干净,只是分了银子好处,别的都没沾。邓华奇或许不知道管修竹和孟南星遇害的所有细节,但这户部库银怎么转的手,怎么化整为零分到他们手里的,他一定知道。
仇疑青在上面拍了惊堂木:“万承运,你可认罪!”
万承运明知大势已去,仍然嘴硬:“怎么,本官不认,指挥使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嘿爷这暴脾气……
申姜忍不了了:“事实俱在,人证物证口供杀机无一不缺,在场诸位皆可见证,怎么打你还叫屈打成招了?你堂堂户部尚书,还要脸不要?”
他直接朝仇疑青拱拳,亮声请示:“指挥使容禀!大昭律内,北镇抚司问案规矩,若铁证如山,事实俱在,人犯死不悔改,拒不交待者,可上指夹!可批刑杖!”
仇疑青就皱了下眉。
叶白汀以为他不支持这种这种方式,正想从别的方式入手时,就见仇疑青指了指他:“你退开些。”
他有些不懂这话的意思,但这么多人在堂上,领导的面子当然要给,便不再说话,退回了小几位置。
仇疑青视线环视四周:“本案事实已清,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各种细节,前因后果,叶白汀都掰碎了,揉烂了,给他们讲清楚了,现在还有异议……异议在哪?他们倒是想编,你也得给点漏洞啊!
堂下无话。
仇疑青理所当然的拍了桌子:“上刑杖!”
外面守着的锦衣卫什么听不到,指挥使的命令也不可能听不到,当即喝声,很快拿着板子进来了。
一掌宽,半长粗的刑杖,周身漆黑,一角封红,不知打过了多少人,上面的红漆为何还那么鲜亮,可是人血染就……
万承运当即就抖了手,嘴里说话都不利索了,像含了核桃似的:“仇疑青!你竟敢当庭杖打朝廷命官不成!”
仇疑青根本没理他,过来的锦衣卫已经把他架了起来,也不知怎么操作的,几人手法娴熟,只用刑杖,就将人双手反剪在背后,制的牢牢,坐不能坐,跪跪不直,趴趴不下,起起不来,刑杖高高举起,往下,就是拍打人肉的声音,有点脆,有点闷,非常响,除了惩处犯人,杀鸡儆猴的作用也是拉满了。
申姜亲自在一边监工,手指指点着位置,好像在说打这里更疼,重一点,再重点,见万承运一边哀嚎,还能抽出空看他,他直接就呲出一口白牙,满脸都是:打的就是你,怎样!
官袍很快见了血,随着刑杖打下,细碎血花溅出。
直到此刻,叶白汀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仇疑青叫他退后……是不想血溅到他身上吗?
仇疑青端坐上位:“本使上承圣意,全权处理本案,有便宜行事之责,若万大人——在座诸位有何异议,尽可上折弹劾!”
户部的人吓得不轻,连尚书大人都敢打,其他人……还能跑得了?
蒋宜青脚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下了,林彬早在之前被问话的时候就已经跪在一边,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和地板融为一体,谁都别瞧见他。
万承运忍不住惨叫出声,还是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
申姜瞧出上司意思,慢条斯理往房间里转了一圈,视线在户部人员身上停留时,时间尤其久:“指挥使百忙之中,好难抽出时间过堂审案,今日既问了,个中细节就得问个明白,不留疑窦,不说清楚,尔等都别想走,等会儿一个个过刑!”
“我……我知道。”
李光济终于站了出来。
申姜看看他,看看嗓子累了,正在端茶歇息的少爷,再看看面沉如水的指挥使,正了正神色,声如洪钟:“讲!”
李光济掀袍跪在地上:“我有……所有户部的文书记录,账目来往,包括赵兴德私底下办的事,他虽是替尚书大人办事,底下真正跑活儿的大都是我,那些上峰画了叉,言明焚毁的‘废纸’,我并没有烧掉,而是装在箱子里,保存了起来,锦衣卫想知道的东西,大约都在那里,全都能对上,包括分批出库的银子……”
他说一句,万承运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几乎没有颜色了,绝对不是被打的。
“你竟敢背叛本官……你可知背叛长官的下场是什么?自此以后,别户部,别的地方你也别想去了!”
“我可以不去!如果官场处处都是这样的地方,我宁可不去!”
李光济这次真的愤怒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闭了闭眼:“这是孟南星的手记……我了解他,知道他藏东西的习惯,得知他的死讯后,我悄悄去了一趟他家,找到了一个眼熟的小匣子,撬开黄铜小锁,找到了这些手记,手记很厚,记录着他来到户部后,每天发生的事,我不方便带,便只带了这一本。”
“他初至户部时是怎样的欣喜,带着怎样的渴望和期盼,遇到了哪些事,受到了哪些似有似无的招揽,怎么被压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得不屈从……管修竹是怎么死的,他当时的计划是为什么,方向是如何确定的,没救出人,他是怎样的懊悔和难过,寡母离世后,他又决定了什么……方才这位叶小先生说的所有,都对。”
李光济捂了脸:“我是个胆小的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这辈子出息不了,我也认,喜欢的人不敢告白,不想接的工作不敢拒绝,别人瞧不上我……多正常不是?管修竹多好啊,开朗正直,顶天立地,乐于助人,所有的对抗,没眼色,只针对想欺负他的人,想压制他的上官,对别人,他从来不会瞧不起。他不会瞧不上我的胆小怕事,知道我害怕麻烦,故意躲着他,他也不在意,人前从不会和我有太多交流,人后,若我遇到了难事,他还是会搭把手。他知道所谓的‘潜规则’,知道自己在被招揽,知道孟南星是这个规则下的牺牲品,日日被强迫,生活千疮百孔,可他也没有看不起孟南星,还会贴心地注意到他的冷暖,身体是否不适,借衣服给他……”
“管修竹不是在讨好谁,怜惜谁,换了谁都是这样,他只要看到,都会想帮一帮,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温柔,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他心中有底线,有信仰,有坚持,哪怕被所有人孤立了,也从没有害怕,他是官署最亮的一抹光,让人看着既艳羡,又嫉妒……你看,在这世间,真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管你看没看见,他都有自己的皎洁和干净,被人喜欢,是轻而易举的事。”
“孟南星是一个很可爱,偶尔有点笨拙,想让人好好保护的人,他看起来冷冷清清,说话疏离淡漠,不想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可他其实心思最细腻,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偶尔见别人实在忙不过来,有些事实在做不好,会悄悄的做点什么,帮点忙,却不会表功,也不让人知道,他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的善意,只愿意悄悄的给别人善意,在别人想要反馈时候,他会冷冷说你想多了,转身就走。他应该知道我喜欢他,所以一直在避嫌,他不想给我带来麻烦,我知道的……”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李光济声音微哑:“他的苦,我全都知道,我同他出身相似,境遇相似,只是不如他生的俊雅,他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当官才是出息?为什么写字不行,画画不行?所有人都知道孟南星字写的漂亮,一手风骨引人赞叹,却不知,他的画才更好,堪称一绝,可他娘不许他练画,因为这是落魄先生才会选的路,没出息,做官才是他该做的正经事,他只要一画画,他娘就会打他,会哭着说白养他了,她是作了什么孽,别人也会叹可惜,好好的孩子,书读的那么好,为什么要画画呢?他将画笔颜料收了起来,再也不沾,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痛,他喜不喜欢不重要,他只能做官,必须要做官,必须得往前走,必须要给母亲带来荣耀……哪怕被欺负,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咽进肚子里,不叫别人发现,不叫别人知道……”
“我们寒窗苦读十数年,想要的不多,不一定仕途多么多么光鲜,只想对得起自己读过的书,只想珍惜身边的人,苦一点累一点,都没关系,只要有奔头,有希望,哪怕舍弃了一些东西,我们也是可以的,可官署……不应该是这样子。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也想要为国为民,哪怕能做到的不多,也尽量力所能及,而不是为了谁的私欲,苦苦煎熬……我们努力工作,不是想成为上峰的奴隶,我们想要发光发热的地方,不是这个样子的!”
李光济捂着脸的手移开,瞪着万承运,通红眼底燃起熊熊烈火:“你活该!你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纵炼狱之刑,用在你身上也不为过!我今日既然敢说,就没想着逃过罪责——”
他扯下官袍,解下官帽,朝仇疑青重重叩首:“下官李光济,曾亲身参与户部库银贪污,求责杖刑,依法重判!虽我手上的银子是他们逼我拿的,可拿了就是拿了,今日堂前,我无二话!此等小人行径,我以后再也不会做!我曾经认识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不敢辜负,此后余生,愿以血荐轩辕,不问前程,不问归路!”
雪花四溅的刑板下,重重叩头声里,叶白汀看到了调出来的纸页,那是孟南星曾经的手书,字体写意风流,又柔情万千。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
作者有话要说: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纳兰容若,《天仙子》。
第121章 他们连手都没拉过
烛影凝风,杖下血溅,北镇抚司正厅肃冷寂静,只听得到刑杖落在人身上的声音,沉,闷,重,和着受刑人难以克制的痛吟。
看着打的差不多了,受刑人也狂不起来了,仇疑青才缓缓抬了手——
拿着刑杖的锦衣卫瞬间停下。
仇疑青道:“万承运,本使知你在等什么,等着谁,好教你知晓,你等的人不会来,要么,你被打死在这里,无人心怜,无人收尸,要么,你乖乖交待,来日许能有个体面的死法,你可要想好了。 ”
知道……他在等着谁?
万承运不信。
可他艰难的抬头,往仇疑青方向看去时,就见对方大手慢条斯理的拂过案几,上面有一份卷宗,纸张质地很特殊,比别的都华贵,压纹图案很熟悉——来自东厂。
万承运眼瞳骤然收缩。
是啊,今日的北镇抚司,里外三层的锦衣卫,保证正厅里的人不管是死是活,都出不去,他们出不去,不代表别的东西进不来,锦衣卫是仇疑青的锦衣卫,送给他的消息,自然不会有人敢拦。
他已经被抛弃了……
连东厂都能搜罗查实他的罪名,卖到北镇抚司谋好处了。
“还不想说?”
指挥使的声调变化,别人听不出,申姜不要太懂,当即往下挥手:“继续打!”
“不……不要了……我招……”
万承运先前还撑着一口气,就为赌一个机会,可现在大势已去,别人已经开始落井下石,他不可能跑得了了,还撑什么?这刑杖……太疼了,他也扛不住。
“我都说……”
“很好。”仇疑青抬了抬手,锦衣卫行了个礼,拿着刑杖出去了。
失去了刑杖挟制,万承运连好好跪坐的姿势都保持不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重重喘息,面色青白,哪里还有往日身在高位的凛凛威严?
面对着这一幕,户部几个人都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万承运闭着眼睛,喘匀了气,慢声道:“户部库银案……事关重大,参与者亦有稳秘之处,为防相关人逃逸……想要一网打尽,我劝指挥使,还是摒退他人,不要透露太多为好……”
这话倒是很靠谱。
他不说,仇疑青也准备这么做,早拿起一边的卷宗记录,视线匆匆掠过:“蒋宜青,李光济,林彬,与本案有诸多牵连,另有细节线索未交代,暂押北镇抚司,以待后查;邓华奇,目前证据不足,疑点不够,可暂归家,日后需得配合锦衣卫调查监视,直到本案结束,具折上奏,天子行印——尔等可有异议?”
户部几人自然不敢有异议,当即叩头的叩头,拱手的拱手,由着锦衣卫或押或请,离开了。
仇疑青又看坐在椅子上的几人:“诸位呢?可有疑问?”
大理寺少卿王季敏就笑了:“指挥使奉旨办案,纪律严明,铁证如山,”又看了眼小几后捧茶喝的叶白汀,笑意更深,“麾下小将心细如发,推案讲尸无人出其右,案情明晰至此,下官怎会有疑问?指挥使放心,今日堂中一切,下官会具表上折,如实禀告皇上,关于去年本案的误判一事,大理寺也会做出反省。”
至于谁反省,当然是同他竞争大理寺卿位子的,另一个少卿周仲博了。谁叫周仲博去年和贺一鸣交好,不管过于信任还是昏了头,案子都没好好复核,就直接过了呢?
周仲博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正是竞争上岗的关键时期,一旦被查出去年工作失误,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就是别人的了?更严重一点,不仅升官的位置是别人的,他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他自然不甘心,转向贺一鸣,眉宇间尽是压制威胁之意:“贺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
就这个案子而言,大家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失去升官的机会,你岂不是更讨不了好?
他眼神一瞥,往案下小几边,叶白汀的位置转了转:“听闻这位叶小先生,乃是贺大人义弟……”就不能求个情?以往的恩恩怨怨不怕什么,大男人能屈能伸,先过了这个坎,别的不好说?
结果别说求情了,别人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仇疑青都没让叶白汀说话,直接开口:“经锦衣卫查证,贺侍郎和万承运交往有密,与本案牵扯较深,万承运言明招供,想来稍后有不少问题需贺大人对峙,公堂之上,不论私交,周少卿怕是不会有同行之友,需得自行离开了。”
周仲博:……
这话就差把贺一鸣和万承运打成一党了!他还想劝人家低个头,看能不能网开一面,沾到点好处,这下别说好处,能少连累些罪责就不错了!靠贺一鸣,还不如回大理寺好好表现,自求多福!
果然,仇疑青下一句话就是:“本案真相如何,过程如何,本使会如实上报天子,周少卿的前程是否有继,怕是求谁都不成,只能看天子裁决了。”
周仲博又气又羞,甩了袖子:“指挥使说的是,下官怎敢有怨言,如此告辞!”
他甩袖子走了,王季敏得圆个场,笑着冲仇疑青拱手:“此次案情复杂,劳指挥使辛苦了,指挥使放心,大理寺向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此后流程必不让指挥使失望,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指挥使可随时派人过来交协,大理寺上下定竭尽全力,不敢有辞。”
仇疑青微微颌首:“如此,多谢王少卿。”
王季敏:“指挥使事忙,下官便不做叨扰,就此告辞。”
贺一鸣的人,仇疑青是留下来了,但也不可能让他戳在堂前听细节隐密之事,仇疑青随便一个眼色,申姜就懂了:“贺侍郎坐了半夜,水可是续了四回,怕是胀着了?北镇抚司的路你不熟,来人——带贺侍郎出去方便!”
不管他憋不憋得慌,别人觉得他憋得慌,他就得去解决一趟,这一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到哪个房间,可就得看别人的安排了……
该退的人退了,该走的人走了,厅堂很快安静下来。
万承运开始交待,户部明里暗里的行事规则,上下达成的默契,办事的顺序,承办人安排……一桩桩,一件件,他可能并不想说的很清楚,架不住仇疑青和叶白汀会问,两个人都是思维缜密,不漏过任意小细节的人,他只能说的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清楚,办事人名单都拉了很长……
不过到最后,他也没有指认贺一鸣,或有任何细节表明,户部某件事和贺一鸣有关联,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没有留意,可就是一点微妙暧昧都没有,两边唯一的可疑的交集,就是当初管修竹‘畏罪自杀’的判定,来得太快,太顺利。
二人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工作范围和方式大有不同,圈子也不一样,如果真有什么交集,必有特殊的反常之处,不可能没有漏洞,没有,就证明贺一鸣在库银贪污案上,是清白的,不存在利益置换?
那他有意迅速结案,是真的脑子蠢,一点疑点都没发现,还是刚刚升到侍郎位置,急于立功,顺便结交人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呢?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心底已有共识。
贺一鸣再次被请上堂时,精神不大好,脸色也很难看,倒也是,被迫熬了个夜,换了谁估计都不爽快。
“怎么样,问清楚了么?”他手掩在唇前,打了个哈欠,“本官是不是清白的?”
仇疑青看着他:“管修竹‘畏罪自杀’一事,你可有言要辩?”
贺一鸣:“那夜就是巧了,七夕佳节,你当我们都闲的没事干,不安安心心逛灯街享受,非要横生事端?刑部的确找到了些新东西,须得到户部一趟问事,谁成想这时候,管修竹死了?本官当时刚刚调任,权责只在断案,其他证据细节多要仰仗仵作,现场勘察和小推官,大家的结论就是畏罪自杀,本官又能怎样?只得照办了。”
推锅本事,似乎是擅钻营的官场之人必备本领,没有更多证据,真要往里追责,贺一鸣这种,最多也就是个渎职,你能怎么办?
北镇抚司这里,似乎只能放人了。
贺一鸣是个在人情世故上目的性很强的人,有些人注定做不了朋友,只会是敌人,得不得罪都一样,还不如让自己爽快些,他也不怕别人听到,离开前,指着仇疑青,嘲笑叶白汀:“纵你抱上了指挥使大腿,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