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今日上堂,他还没说过话,一是要观察每个人细微表情变化,二是……有些人一看气焰就很嚣张,总得容他们傲一傲,打脸的时候对方才会更舒适,更懂得配合不是?
他将桌上验尸格目翻开,双目锐亮,声音清朗:“死者章佑,内脏出血,骨折严重,身体广泛性摔伤明显,无中毒表现,无药理反应,死因明显,确系高处坠落,全身上下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背后小范围擦伤。”
“死者俯卧姿,背后擦伤必不可能是摔落导致,而要产生这种伤痕,手肘,手腕,上下身都没有辅助抵抗留下的痕迹,只有一种解释——他当时与人发生推搡,双手受制,后背撞擦在墙上的行为无可避免,且没有办法抵抗。经锦衣卫查证,顶楼并未发现任何打斗痕迹,这个伤的出现必然是在楼下——”
“茶楼三楼拐角,靠里,比较偏的地方,半个月前曾因木栏年久失修,换过一批,为保持整体风格,专门漆了红……贺大人应该想起来了?”
贺一鸣的确想起来,路过时曾闻到淡淡的漆味,但并未留意,若非仇疑青一个劲问,他甚至想不起来这,可木栏悬空,只在侧边,不在脚下,并不容易沾到……
他怀疑锦衣卫在诈他,仍然不认:“别人都说你有验尸之才,一起生活那么久,为兄倒是半点没发现,可人命关天,破案是要讲证据的,死者——”
叶白汀当然有证据:“死者鞋底,就有这种红漆!”
他视线灼灼,盯着贺一鸣:“半个月前的漆,基本干的差不多,非大力搓蹭下不来,章佑在这个位置与人发生争执,推搡之间,后背不慎撞到墙面,双手被制,他为了脱困,脚踩向一边借力,狠狠碾过红漆,鞋底自也留下了痕迹,不过贺大人可能没料到,章佑在鞋底踩过木栏,碾上红漆的同时,也踩住了你的衣角,是以你的衣袍上,也留下了这种痕迹!”
叶白汀说完就停下了,等着贺一鸣反应,等着他找各种角度狡辩,但是很难,证据就摆在眼前,事实经过很难有别的方向推测,他无话可说。
他没话说,叶白汀可还没说完:“发生那样的争执,还动了手,你的衣袍不可能整齐,你特意整理过,所以命案发生后,所有人衣服多多少少有些皱痕,偏你的最板正——你说自己爱惜羽毛,珍惜形象,以前可没这毛病。”
贺一鸣立刻眯了眼:“你那日也在!”
仇疑青问他话的时候,叶白汀一定偷偷看了,不然怎么连他说过的话都知道?
“属下不守规矩,擅越权责,偷听偷看,这就是锦衣卫的纪律?”他转向仇疑青,“指挥使就不管管?”
仇疑青:“本使如何命令部署,你又从何而知?”
就是我让的,我促成的,你有意见?有意见也憋着,我北镇抚司的安排,关你屁事!
贺一鸣:……
叶白汀盯着他:“贺大人在那日,并非下了楼之后就没上去过,你回了茶楼,且和章佑在三楼发生过争执,你所有前言,都撒了谎,我说的可对?”
贺一鸣脸色深沉,叶白汀说的对,非常正确,就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亲眼看到了一样,但——
“是又如何?我不过是顾着大家面子,与案件无关的小事,没必要说出来,徒增周围人烦恼。”
“什么面子,谁的面子?你又因何确定,这是‘小事’,与案件无关?”
贺一鸣眯了眼,被架到这个高度,他似乎真得解释一下,还得解释的清楚,否则就是心里有鬼,会被质问更深的,绝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
“外面放榜,章佑榜上无名,觉得非常丢脸,之前大话都放出去了,此事不成,必得有原因,他不在自己身上找,偏觉得别人害他,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我不怎么友好,总觉得我会冲他动手,这时候急着冲人撒气,可不就找到我了?”
贺一鸣哼了一声:“我成日公务繁忙,又不是闲的没事,怎么可能劳心费劲跟不相干的人过不去,他要盖这种帽子,自也不可能认,他心急之下跟我动手,我当然也不会陪打,挣开了他,就是这么简单。”
叶白汀:“之后你们去了何处?”
贺一鸣:“不欢而散,谁知道他去了何处。”
叶白汀:“他为什么会觉得,你在科举这件事上会拦他?”
贺一鸣就笑了:“我怎么知道?这种事他不应该找他的表叔耿大人么,我也很好奇。”
“既然无关紧要,你在这件事上并不理亏,为何之前指挥使问话,你没有说?”
“我怕啊,”贺一鸣说的真情实感,“毕竟时间那么近,跟死者发生过争执,我也怕被你们当成凶手,这天底下冤案处处都是,北镇抚司也不是没有,你又曾误会过我,总觉得跟我有仇,在指挥使耳边说些悄悄话,吹个风,我能得的了好?”
申姜啪的拍了下桌子:“问什么你答什么,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还敢编排少爷和指挥使,老子看你是不想走出这北镇抚司了!
仇疑青修长指尖叩点在桌面,缓慢又有节奏,多看两眼,就会让人感觉到压抑难受:“看来之前胡大人的话没错,的确是看到了你。”
贺一鸣点头承认:“没错,他应该就是看到了我。”
仇疑青便问胡安居:“你明明看到了贺一鸣,看清楚了,因何不认,非说自己看错了?可是看到了二人起争执这一幕?”
胡安居苦笑:“事到如今,下官哪敢撒谎,下官的确看到了二人,似乎在三楼拐角起了争执,但很快就一前一后消失……下官只是没那么多好奇心,退了出来而已。”
叶白汀:“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去了哪里?”
胡安居摇头:“下官不知。”
“二人为何争执?”
“同样不知。”
胡安居回话很慢,视线也基本一直下垂,没面对任何人。
“今日北镇抚司堂前,指挥使亲自问案,”叶白汀双目清澈,“我劝胡大人一句,此后再没这样的机会,知道什么,不如尽早说了,以后可不一定有用了。”
说完他又转向高峻:“还有高大人,功劳政绩不是只有逢迎上司才能获得,有更好的方式,更正确的道道,大人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厅堂一如既往安静,没一个要说话的。
最后,还是人群里官位最高者,耿元忠站了出来:“这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面前站的是人是鬼,自己有没有被坑,又有谁知道呢?锦衣卫既然查了案子,知息了真相,自然一切以你们的证据为主。”
这话有点高级,有些落井下石,也有些阴阳怪气,好像骂了贺一鸣,也好像骂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想了想,道:“耿大人所言极是,北镇抚司环境单纯,我时常因为见识不到人的多面性而心生感慨,对官场之事诸多好奇,不知几位对彼此,都有何评价?”
耿元忠皱了眉:“这和案情……”
他还没说完,叶白汀已经转向仇疑青:“指挥使,这个能问么?”
指挥使铁面无私:“此乃北镇抚司大堂,举凡与案情有关,皆可以问。”
叶白汀拱手:“谢指挥使。”
耿元忠:……
指挥使都发话了,还能说什么呢?
“那咱们一个一个来?”叶白汀先指向于联海:“就从你开始。”
于联海今日到堂,一直存在感非常低,头一次被点到名,还有些紧张,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叶白汀:“不错,就是你,说吧。”
于联海下意识看了看堂上众人,别人不说,光看耿元忠,他额角就沁了汗:“耿大人深,深谋远虑,心有千机……就,就挺厉害的?”
“其他人呢?”
“贺大人心思深远,也很厉害,高大人什么场面都处理得了,同样厉害……”于联海似乎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到胡安居这里,干脆不怎么说了,“能走到庶吉士,受人夸赞,自也不是普通人。”
叶白汀指了指胡安居。
胡安居视线一一掠过众人:“耿大人威严,贺大人慎行,高大人宽和,于文吏……很安静。”
高峻:“耿大人可靠,贺大人聪慧,胡大人有很多成长空间,于文吏……小人物。”
耿元忠:“贺大人智计无双,忍耐成性,是个人物;高峻心思细腻,处事圆融,将来必仕途顺畅,是个人物;胡安居太年轻,非本身无才,只是眼前还看不清楚,一旦拨云见雾,未来也可能是个人物;于联海……胆小懦弱,除行事细致再无优点,只怕这辈子很难是个人物了。”
于联海:……
我谢谢你。
最后,到了贺一鸣,他视线一一掠过耿元忠,高峻,胡安居,话语更精简:“虚荣,野心,胆小,”最后落到于联海身上,“既然觉得自己的命很重要,就别拼了。”
厅堂再次恢复安静。
这些问题,恐怕除了叶白汀和仇疑青,别人都不理解其中用意,也不知有什么收获。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叶白汀点了点头,仇疑青便放出另一个信息:“含蕊这个名字,贺大人没有印象?”
贺一鸣:“我记得这个问题,指挥使在现场问过了?我的答案仍然是,不认识,不知道,没印象。”
仇疑青:“那‘楚腰’呢?”
楚腰,是含蕊的花名,她在私窠子里接待特殊的客人时,偶尔会用这个名字。
贺一鸣顿了顿:“楚腰?不是耿大人的相好?我依稀记得,曾有人当着耿大人的面调侃,难道——”
他突然想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楚腰和含蕊……这就有意思了啊。”
仇疑青看完贺一鸣的整个表情变化过程,转向耿元忠:“耿大人?”
耿元忠十分不悦,非常不悦,看向贺一鸣的神情里有很多说不出的东西,类似愤怒,厌恶,以满满的警惕和提防:“本官倒未料到,贺大人消息这般灵通。”
贺一鸣微笑:“耿大人过谦了,我也没想到,耿大人家……这么玩的开啊。”
他转向仇疑青:“这个问题,指挥使此前就问过,没事不可能总问,我心中猜想,难道这姑娘找去了茶楼?啧啧,我之前只听说章佑好色成性,家里迫于无奈,管得非常严,从不让他在外头玩的过火,这种私窠子里出来的货色,断断不让他沾的,他能玩这么大,这么隐秘,莫非是这位表叔,耿大人亲自送的?”
“那可坏了啊,章佑意外身亡,耿大人嫌疑可大了。”
章佑最喜欢的女人,是他的表叔,耿元忠塞过去的……这信息量可就大了。
耿元忠与科举舞弊息息相关,背后参与操纵了很多,他在这件事上有很大的权利,却在章佑找上门来时不肯帮忙。绝对不是家世方面的原因,也不可能是钱不到位,他们这样的人家缺什么也不会缺钱,他们还有亲戚关系,不肯帮忙的原因……必然是不能帮忙,组织有组织的规定。
可章佑性子,他非常清楚,为免以后生事,就想办法送了个女人过去,以备之后拿捏。可很明显,章佑不听他的警告,没到用女人拿捏的时候,路就已经走偏了。
那怎么办呢?
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当然是要解决了。
仇疑青坐在上首,敲了敲桌子:“别人在指控你杀人,耿大人就没什么辩解的?”
第192章 伪君子,真小人
含蕊身份被揭出,面临别人暗示指控,锦衣卫怀疑……
“指挥使容禀,”耿元忠心下快速转动,朝仇疑青拱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本官此前讳莫如深,是不想外人诸多联想,贺大人罗织构陷,本官是不服的。”
贺一鸣手负在背后,皮笑肉不笑:“耿大人客气,什么事都被你办完了,还怎么说都有理,反诬别人构陷——这份沉稳傲然,下官也是服气的。”
“你——”
耿元忠气的黑了脸,不和他杠,继续转向仇疑青:“那含蕊,的确是我送给章佑的姑娘,但也只是为了让他收收心,少在外面胡思乱想……身为主考官,我责任重大,圣上的信任,是荣耀,也是压力,大考一事,我断断不可能乱来,章佑心思偏,确曾跟我提过,想在考试上动些脑筋,但我告诉他这不可能,只有脚踏实地,真真切切的把自己实力长上去,才是正确的路,他自己不愿意,还颇有微词,我就找个人,劝劝他,也成为他的动力……”
“我不敢说自己为晚辈亲戚操碎了心,但我实实在在希望他能好,以为他能好,可到最后也没有,他今次榜上无名,我很失望,但我可对天起誓,他之意外坠楼,同我无关!倒是贺大人——处心积虑打听这么多,极尽编排之能事,是否有阴私利用之嫌,他与章佑之死,是不是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白汀听着二人对话,看着二人反应,都要忍不住为他们鼓掌了,剑拔弩张成这个样子,几乎撕到明面上了,口不择言之间,还没触及到最核心最机密的东西,真憋的住!
他继续问:“含蕊姑娘,耿大人从哪里找的?”
“私窠子……”耿元忠似乎没料到会被问这个问题,顿了顿,“锦衣卫既然能查到她花名,应也已经查到她的生平了?”
“私窠子那么多,耿大人怎么就这么精准,简单快速的,决定了是她呢?”
耿元忠垂了眼,手拢在袖中:“我那表侄与我走动不算少,喜欢什么口味,我自知晓。”
知晓是一回事,精准快速的找到,是另外一回事,叶白汀感觉仇疑青的确可以考虑,某些特殊渠道的启用……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看向贺一鸣:“章佑是否威胁勒索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