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河自西
“这手术也没啥吗？这睡一觉就做完了，我就说你们大惊小怪，还以为多难捱呢，我好歹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这些对我来说，小意思，小意思。”
老爷子一边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一边“风谈云清”地谈着自己手术经历。
手术室门被打开。
“爸，你怎么样？叶医生，我爸……”
在手术灯灭掉时候，张钧文就已经从家属等待座位上站起来，焦急不安地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
叶广言、杨素新、叶芳三人也站了起来，不过他们这时候没上去凑热闹，而是等在原地，等着老爷子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
不多时，手术室门就开了。
老爷子推床，七八个穿手术服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张钧文立刻跑了上去。
“都三十好几人了，毛毛躁躁，你老子能有事吗？一个小手术而已，看看你这模样，还主任呢。”自从确定手术结束后，老爷子就是一副老子就是厉害模样，完全忘了自己手术刚开始时候模样。
不过……真忘还是假忘，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手术很成功，住院半个月，要关注患者患肢血液循环和动脉搏动情况，当然这些事情医护会做好。”
叶大医生看了推床上尾巴翘得老高老爷子一眼，“下午三点左右，麻醉效果会过去，病人会出现疼痛，这是正常情况，如果实在忍受不了就告诉护士台，护士台会联系麻醉医生，适当加入镇痛治疗。”
老爷子闻言，不等叶一柏说完立刻摆摆手，“小叶啊，你这就小看你张伯伯了，你张伯伯当年连枪子都挨过不少，那么大子弹。”
他用手比了比，“就这样，噌得打在我胸口，幸好我心脏比别人长得偏了那么两公分，不然你现在就见不到你张伯伯我了。”
手术结束，叶医生又变回小叶了……
叶一柏接过护士手术文件，闻言签字手就是一顿，“张伯伯。”
“嗯？”
老爷子矜持地收敛了笑容，等着叶一柏赞叹声。
“我检查过，您心脏长位置非常标准，绝对没有偏移。”叶医生一本正经说道。
老爷子：……
打击了老爷子嚣张气焰，叶一柏继续道：“当然了，您能忍过去最好，任何麻醉镇痛药品或多或少都对身体有一定损害。”
“还有……”叶大医生轻咳两声，这话本来不应该他这个主刀医生开口。
但是沈来和唐传芳正兴致勃勃地抱着摄像机在讨论些什么，许主任则快速做着手术记录，这个手术是全新不同于传统，因此不能用原来手术模板，许主任他必须趁着现在还记得赶紧把关键词记下来。
至于那个不知名外科医生，叶一柏一台手术下来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那人也十分识相，知道一群大佬跟前没有他说话份，于是非常敬业地扮演了一个工具人角色。
“张伯伯术后生活会有些不便，比如吃喝拉撒，医院门口小店有卖术后必需品，你等下去买来吧。”
几天接触下来，叶一柏知道老爷子是爱面子人，看现在这么多人，于是他给老爷子留了面子。
这时候，一个带着笑意温和女声响起，“钧文，你陪着张叔叔，东西我出去买吧，医生您具体说说，要买些什么？”
叶一柏闻声望去，随即太阳穴立刻抽动了两下。
这个女人样子他在原主记忆里看过太多次，杨素新……
既然杨素新在这，叶医生目光移动杨素新身边，果然，他也在。
“尿壶，带着长长管子病人专用那种，你可以去转角那家杂货店问，他们知道。”叶一柏听到自己这样冷静地回答道。
第39章 尿壶
039
“尿壶”两个字一出, 现场瞬间一片寂静。
杨素新尴尬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老爷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微颤, 他目光环视四周，沈来, 唐传芳，叶广言、杨素新、一众医护人员还有一个十八岁小姑娘叶芳……
英雄末路，将星陨落，呜呼哀哉。
在叶大医生看来, 术后上厕所不方便需要专用尿壶这种事, 十分正常，去看看后世那些个跟内脏有关外科住院部，哪个床位不是人手一个专用尿壶, 所以他并不能理解张老爷子社死感受。
“其他应该没有什么, 家属做好二十四小时陪床工作, 这两天晚上也要挂水, 可能会挂得比较晚, 病人需要休息, 所以家属大概要辛苦一下。”
“好好, 叶医生，谢谢谢谢，真十分感谢。”张主任抓着叶一柏手用力摇晃，表达着他感激之情。
“好了，没什么事推病人去病房吧, 有事找护士台。”
叶一柏说话时候全程低头在看手上手术文件, 好像要把它看出朵花来, 手术服将叶医生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 只露出两只低垂眼睛。
叶一柏并没有做好面对这位名义上父亲准备。
在母亲张素娥那里，叶一柏是儿子，在父亲叶广言那边，叶一柏是后代。这一点，原主可能看不明白，但叶医生看得很清楚。
以叶医生旁观者角度看，原主父亲叶广言是一个十分复杂人，旧时代和新时代观念碰撞在这位叶先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出生传统商贾世家，但从小接受是新式教育，战乱期间敢于与家族抗争坚持北上求学，却又囿于宗族观念和母亲哀求，迎了张素娥入门。
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当年叶广言北上求学决定下匆忙，令整个叶家都猝不及防。叶广言是叶家独子，当时又正值战乱时期，家族自然是极力反对，但这位叶先生北上之心极为坚定，甚至做出了绝食要挟行为。
最后叶广言和家族各退一步，家族同意叶广言背上求学，但是叶广言必须在离家前为叶家留下一个后代，然而燕大开学之期将至，这一时半会哪有门当户对人家愿意匆忙把女儿嫁进来，于是就有了张素娥入叶府事。
当年老太太说得明白，只要张素娥生下一个儿子，她就是正儿八经叶太太，张素娥就是奔着叶太太名头去，但谁知道这第一胎生下来竟是个女娃娃，于是张素娥妻不妻妾不妾地在叶家呆了好几年。
后来事大家都知道了，叶广言在燕大遇到了志同意合杨素新，为追求新时代爱情，许下一夫一妻承诺，并公开抨击妾室制度，才子佳人一时风头无两。
但佳人生不出儿子，这位叶先生又在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威胁下，与张素娥同了房，至此叶家大宅门里好戏就上演了。
挣扎、徘徊、碰撞，新思想与旧观念，新秩序和老规矩，一笔糊涂账。
“那我去买吧，素新可能不方便。”叶广言强扯出一抹笑容开口道，算是打破了这尴尬气氛。
“广言兄……”其实我可以让家里下人去买，张钧文这话还没有出口，就见叶广言已经转身快步离开，就把剩下话咽了回去。
“爸，我们先回病房。”张钧文笑着接替了护士小赵位置，去推老爷子推床。
老爷子还沉浸在叶一柏所说“长长带着管子尿壶”中，默默把盖在身上毯子往上挪了挪，不想见人。
叶一柏没有跟上去，口罩挡住了他脸上复杂表情，不管是母亲张素娥那边，还是叶广言这边，叶医生知道自己迟早得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但是生活里叶大医生显然没有专业上干脆利落，对于这类事他本着能拖就拖，不能拖再说鸵鸟心理。
若是刚刚叶广言或者杨素新把他认出来了，叶一柏也就认了，该面对就面对，但是偏偏却是见面不识。
亲生儿子，见面不识。
你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获得认同父亲，叶医生不由为小少爷轻轻叹了口气。
许主任手术记录写到一半，听到叶一柏叹气声，下意识地便转过头来，见叶一柏一副聚精会神低头看模样，不由好奇地凑过头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手术文件上神奇涂鸦。
“叶……叶医生？”
叶一柏闻言回过神来。
他无奈地看了眼手上已经被自己画得乱七八糟手术文件，“刚刚想点事，不小心画花了，麻烦再补一份。”
许主任笑道：“没问题，叶医生，我这里还有几个细节问题没弄清楚，能不能麻烦您去一趟我办公室，帮我讲解讲解。”
“当然可以。”叶一柏应得非常迅速。
于是两人转了个方向向二楼楼梯走去。
“你看什么呢？这样不礼貌。”杨素新见叶芳一直盯着那位叶医生看，不由皱眉提醒道。
叶芳收回自己打量目光，她看了看自己母亲，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阿妈，你觉不觉得这个叶医生有点熟悉？”
“熟悉？”杨素新一愣，随即好笑道：“那些医生穿得都一个样，不过听声音这位叶医生确实年轻了点，听你张阿姨说还是上海济合医生，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前途无量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他眼睛有点像一柏。”叶芳嘟囔着，声音很轻，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杨素新闻言用手指点了点叶芳头，“亏你想得出来。”
“行了，别胡思乱想，你爸事情要紧。”
“那我们还要去张爷爷病房吗？”
杨素新抿了抿嘴，“去，当然要去。”她右手攥紧了放着保温盒提手，“你张叔叔忘了拿鸡汤，我们帮他拿过去。”
叶芳轻轻叹了口气，只得跟上。
老爷子病房是单人间，护士已经新换了床单被套，沈来和张钧文进了病房，他回头发现叶一柏居然没有跟上，“一柏呢？怎么没跟上？”
“叶医生呢？”沈来问小赵。
小赵护士将玻璃盐水瓶挂上，回头答道：“刚刚被许主任拉走了，大概在许主任办公室吧。”
沈来点点头，“你们许主任还挺热情。”
推床推到了病床旁，“来，一二三，过。”老爷子被稳稳地抬到了病床上。
“爸，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张钧文问道。
老爷子慢慢把脸从被子里露出来，“我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特别是这里，堵得慌。”
张主任吓了一下，“胸口疼吗？沈叔叔！”他下意识地回头找沈来。
沈来快走两步，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他摸了摸老爷子胸口，“这儿？怎么疼？镇痛还是刺痛？有没有其他症状，喘不过来气什么？”
“走走走，你别乱摸。”老爷子嫌弃地把他推开，“哎，确实喘不过气来，想当年我在战场上时候……”
行了，看老爷子都能这么饱含深情地想当年了，那就没什么事了。
张钧文和沈来都把提着心放下了，沈副院长给了老朋友一个大大白眼，随后不客气地拿病房床头柜上搪瓷杯给自己倒了杯水，顿顿顿得灌下去整整一大杯。
“老张身子底子不错，这次手术也做得十分精细，应该没问题，熬过这半个月，你爸算是熬出来了。”沈来感叹道。
张钧文满脸感激，“沈叔叔，这回真要谢谢您和叶医生，我原以为，老爷子这辈子都要这样过了，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一天。”
老头子这几天特别容易“想当年……”这在外人听起来，这老头爱炫耀，老拿当年来说事，腻歪，但是张钧文和沈来知道，自从老张不良于行后，就少有提到当年事了。
他这几日频繁提起，说明心里是非常高兴。
“我跟老杨二十年交情，用得着你说谢谢，就是叶医生那里，你确实要记着些，请了假过来还要被你嫌弃年纪小，要换我我早不高兴了。”
“对对对，我听说叶医生老家也在杭城，他父母亲人都在这吗？我得上门拜访一下。”张钧文道。
“这倒没听他说过，我晚上问问。”
沈来说这话时候，杨素新和叶芳恰巧从病房门口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