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尔鲨
谢淮清也正色了几分,对兰微霜平身作了一揖:“别担心,我会的。”
谢淮清带兵离开馥城那日,兰微霜立于城楼之上目送。
谢淮清回头仰望,无声启唇。
离得有点远,兰微霜看不太清,但系统帮他分辨了,说谢淮清也没说什么,就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微霜……”
之后馥城的雪势更大,兰微霜待在宫中鲜少走动。
转眼,除夕又要到了。
除夕前几日,谢云闲交接好了她在馥城的差事,准备出发去往新的地方、找石拨筠等人汇合,新的天下学堂和纺织局将会在下一座城池办起来。
兰微霜走过场地问了句:“怎么不在馥城过完年再走?”
谢云闲笑了笑:“差事要紧。”
回到丞相府,谢云闲收拾好了行囊,便去主院同嫡母陆琼瑰辞行。
陆琼瑰没提及年节的事,颔首说:“安心去吧,不用担心家里,照顾好自己便是。出门前,别忘了给你娘上炷香。”
“是,母亲。”
谢云闲坐下来,陪陆琼瑰抄了几页佛经。
陆琼瑰看着她,突然说:“你娘生下你哥哥的时候,正差不多是你现在这个年纪,你们母女相貌神似,性情却迥异。”
谢云闲微微一怔。
陆琼瑰自言自语般,接着温声细语地说:“你娘胆子小,觉得是别人的东西,她是半点不敢冒犯的,便是她自己的东西,别人想要也都能给,凡事只求和气,自己委屈点也不觉委屈。便是真连她自己都觉得委屈了,她也只会寻没人的地方哭完再回来。”
“她喜欢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觉得安全、自在,稍微跨出去了,就胆战心惊。我起初虽不为难她,但也的确不喜她,不是因为她做了我夫君的妾室,只是因为她那性情,我觉得不够大气。”
“可后来,瞧着她事事小心的模样,我又觉得她可怜……一个年幼时差点成为路边饿殍的小姑娘,又在戏楼那样须得察言观色的地方长大,成亲后夫君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还要担忧主母不喜,她有了自己的院子、也算是个主子了,却半点拿不起主子的乔。”
“后来她日日来陪我抄佛经,她虽识字,但也只是在戏楼时囫囵学了些,连成句子许多都不懂,更别提是聱牙的经文,她怕我不喜,便回了自己院子也继续悄悄看佛经研习。”
“但你娘她不信佛,抄了再多经文也不信,她以为我信,便不敢声张,唯有我故意绕她时,她才会不慎吐露些真言出来。她年幼时受饿受冻挨打,住过破庙,求过佛祖菩萨道祖,最后却是一个普通人救的她,她虽总说是老天保佑、运气好,却不信所谓的老天。”
“再后来……我时常想,你娘的死,我也是有责任的。都知道她性情如何,明知府上多了个嫡长子,她会难做,但你父亲和我还是没对她解释过,都把她当能让自己高兴的玩意儿罢了……”
这是谢云闲第一次,听陆琼瑰说这么多有关她生母的事。
陆琼瑰说完了,也不要谢云闲的回应,便让她走了。
谢云闲离开主院,来到了许久没有住人的另一处院子——她和哥哥谢淮清的生母、府上曾经的妾室石雁回的院落。
谢府足够大、人又不多,石雁回死后,她的院子依旧没动,时常有下人洒扫。以至于不少人都说,谢照古对石雁回这个红颜薄命的妾室倒是颇有情谊。
但谢云闲知道,下人洒扫只是职责所在。这么多年,反正自她有记忆起,就没看到过父亲来这院子,母亲倒是每年定期来几趟,在她娘生辰时、忌日时、清明时节时。
谢云闲年少时也不常来,随着年纪渐长,反倒来得勤了。
她娘去世时,她的确年纪还太小,甚至还不怎么记事,以至于后来察觉哥哥谢淮清待自己不够亲热时,谢云闲还懵懂茫然、甚至委屈过——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哥哥怎么不亲近她呢?
就因为她小时候不懂事,没有相信哥哥说娘亲是意外落水吗?可是那么多人,除了哥哥之外的所有人,都说娘亲是轻生跳湖,她小时候不够明事、听信了长辈的话,也算是大错吗?她后来都信哥哥了,可哥哥为什么还是那么别扭?
大抵是十岁左右,谢云闲才意识到,是的,就因为这件事,就该因为这件事。
而且,谢淮清也不是当真不亲近她了,他那时候也不过才七岁,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所以干脆谁也不理了,乃至于后来即便还想,也无法同她这个妹妹再回到亲近时的状态罢了。
十岁那年,谢云闲和陆琼瑰一起,把石雁回院子里的书搬到太阳底下晒。收拾的过程中,谢云闲碰到了一个木盒。
她知道木盒里是什么,据说是她娘生前的手札,既是为了记下特别的经历,也是为了能在记录的过程中练练字。手札属于私隐,盒子上挂了锁,便是谢照古和陆琼瑰,也出于非礼勿视没有打开过。
谢云闲知道,自己作为女儿,偷看娘亲的手札不合适,但不知为何,她那时候就是特别想要看看——她都快记不清娘亲是什么样的人了。
于是谢云闲便偷看了。
她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娘亲,活生生的石雁回,性格温柔、总是含羞带怯,的确不够英勇,没有远大的志向、坚毅的手段,但她对未来充满希冀,甚至已经想到了谢淮清和谢云闲长大成人。
石雁回很感激谢照古和陆琼瑰,庆幸自己的孩子不像自己年幼时那样为衣食发愁、要害怕被丢石头、害怕被人发现自己长得好看所以总往脸上抹泥水。
但此外,石雁回也有担忧的事,谢云闲还小,但她已经忧心起了她往后婚事怎么办,看在谢照古的官位权势上,她的女儿应该能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室、而不是期盼着主母仁慈吧?
十岁的谢云闲隔着光阴看到了生母往日的喜怒哀乐,突然就明白了谢淮清当年的坚持——黑是黑、白是白,虽然都是让人神伤悲痛的离世,但意外落水就是意外落水,娘亲没有选择轻生跳湖,就不该连死因都不让她自己做主、等着别人“赏赐”一个死因。
然后谢云闲开始怕了。
她的生母是妾室,她的养母是正室,可她们都过得不快乐啊。
陆琼瑰出身好,是太傅嫡女,嫁给了家中清静、前途无量、脾气也过得去的谢照古,比较起来,她的境遇已经能超越世间绝大多数女子,但陆琼瑰明明不信佛,却只能凭托信佛的借口才得以“自由”一些。
陆琼瑰对谢缘君这个亲生儿子感情寡淡,还不如对谢云闲和谢淮清亲近,谢云闲想,会不会是因为,谢缘君这个儿子并非嫡母自愿想要呢?
谢云闲想要自愿的自由,所以她开始给自己添“筹码”,她勤学苦读、时常往外跑参加公子小姐们的集会,打出了自己的名声,成了第一才女、第一美人。
然后,有人上门求娶了。
谢云闲在凄惶中意识到,她以为的“筹码”的确有用,但却是嫁人的筹码,她以为有了学识、名声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然而只是为自己添了“嫁妆”。
谢云闲不想嫁人,不想成为“陆琼瑰”和“石雁回”,但谢照古不听她的意愿。谢云闲求助于嫡母,陆琼瑰沉默良久,让她写信向北境的谢淮清求助。
谢云闲写信时心里没底,她其实不担心哥哥不帮她说话,但只怕哥哥说了也没用,就算哥哥如今有了些功绩,但在父亲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信寄出前,陆琼瑰也拿了一封信给她,让她同寄去北境。
再后来,哥哥回了信,父亲当真就没再安排她的婚事了。谢云闲至今不知道谢淮清在给谢照古的信里写了什么,但那之后,她就不再爱出门了。
她把自己“藏”起来,免得再让人看见她,再在亲事上起波澜。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索性什么也不再做,想着拖一日算一日,若是拖不了了,就看她对自己能否狠得下心……
如今,谢云闲在石雁回的院子里,对石雁回的牌位上香,又跪坐下来同牌位说话。
“娘,我曾觉得往日勤学苦读都成笑话,但今年方知……是有用的,很有用的,娘。”谢云闲说。
……
谢云闲这行人离开馥城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除夕。
兰微霜和去年一样,张口便是天要下雨不宜祭祀,连理由都不舍得换一个,总之不出门冒雪折腾自己参与祭礼。
晚上宫宴,兰微霜吃完又要走,正好西南前线最新的战报送上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展开,说的是谢淮清已经到了西南边镇,而且碰巧一到就开打,如今战事未平,但当前这场大胜。
有朝臣大喜,起身饮酒恭贺,又说谢大将军这除夕年礼送得极为贴心。
兰微霜把战报拿在手里看了两遍,发现上面没写谢淮清是否受伤,只得作罢,往好的方面想。
回到承恩殿,兰微霜看着院子里的雪,又回想起去年罚谢淮清在这院子里堆雪人……
兰微霜觉得自己是太闲了,现如今搞得像是得了相思病。
所以年后,兰微霜就出宫了一趟,想看看乌金院如今的状况,分心惦记点别的。
谢淮清虽然去西南走得匆忙,但因为此前在准备年后去北境的规划,所以乌金院的事也早有交代,留了人跟兰微霜对接。
对接的人是谢淮清的下属,此前一直值守在乌金院的,也知道兰微霜的身份,见他来了分外小心,又不敢暴露,所以喊“何公子”都喊得提心吊胆、觉得不够敬重。
兰微霜见对方这样,便没有久留,听完了近况汇报,拿上了账本就走。
因为这回没有谢淮清同行,所以兰微霜出宫带上了九思和赶车的侍卫。
从乌金院出来,他便吩咐回宫。
然而马车行至途中,兰微霜正在马车里看账本,外面马匹突然长声嘶啼、停了一下、接着横冲直撞似的往前跑,赶车的侍卫怕伤及路人、拼尽全力控制着马匹,九思抓着门沿探头进来喊:“陛下小心!”
虽然撞上了些路边摊子,但好在并未伤到人,马车最终在一处偏僻小巷里停了下来,车前的马匹焦躁地不停踏地,看着前方的死胡同。
死胡同的墙边开了一扇简陋的门,门前此时站着一个手持哨子的人和另一匹器宇轩昂的马。
见这人的神态,兰微霜这边的侍卫登时明白过来,他们这边的马突然失控并非意外,乃是前方那人人为的。
侍卫抽出刀,低声警醒身边的大太监:“保护陛下。”
陛下今日微服出宫,本来没有特别行程,也并未多带人,眼下敌暗我明、来意不知,并不乐观。
九思面色凝重地点头,又探头问车内的兰微霜:“陛下,您可安好?”
兰微霜刚才虽然及时抓住了车内的固定物,但还是被晃得头晕眼花,这会儿算不上好、蹙着眉,但意识清晰:“方才路上撞坏的摊子,回头去补上人家的损失。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反正在原书剧情的大结局时间线之前,能杀他的只有主角谢缘君,兰微霜这会儿倒不太紧张。
反而有些惊讶,这馥城居然还有敢对皇帝动手的英雄人物?
车外,前方那人没有靠近,只是笑盈盈地扬声道:“何公子莫怕,我家主人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何公子入院喝杯茶。”
兰微霜眉梢轻挑。
原来不是针对皇帝的,是针对乌金院东家的。
听到那人的称呼,九思和侍卫也显然松了口气。
这刺杀皇帝和胁迫商人是两个档次的事,不怕对方难对付了。
九思小声征求兰微霜的话:“陛下,这……?”
兰微霜靠在软枕上,说:“先不见,问问是干嘛的。”
九思应了声是,然后撤出头去,看向前方那人,不客气道:“你说见就见,你们家主人排场挺大啊,我家公子说了,不见!你们这破院子,有什么好茶可喝,到底想做什么,别鬼祟得像鼠辈!”
前方那人脸色不太好看,但又故作轻松,扬了扬手里的哨子:“何公子,只怕这不是您想不见就能不见的,在下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这驭马的能耐尚可,还是您想弃车而走?只怕也走不了啊。”
那人话音落下,旁边的门内就走出了几个干练黑衣打扮的人,在下雪的馥城穿得如同春日时一般,看那走动间,该是练家子。
兰微霜这边,侍卫隔着车帘道:“小的武功尚可,对方不过五人,能拦住,您从后门下马车,稍跑一段,出了巷子便是大街,街上有巡逻的兵士,便安全了。”
怕对方听见,侍卫不敢称呼陛下,只能略着说道。
九思也说:“奴才虽不会武功,但有一副身板能挡些路!”
兰微霜没有应声。
他觉得奇怪,对方就算会驭马,寻着他们这边的马车停在乌金院外的间隙做了手脚,但为何要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呢?
街上有巡逻的官兵,因为取缔青楼的举措还又加了不少队,他们这马车横冲直撞毁了不少摊子,万一再撞到个人,官兵定会更快循声而来,不利于这驭马之人行事才是啊。
“让他们主人自己来见。”兰微霜说道。
九思闻言,有点着急于兰微霜还不从马车后门走,但也下意识遵命,对前方的驭马之人说:“我家公子说了,叫你们家主人自己来求见!”
那驭马之人便牵着马靠近过来,嘴上客气道:“那就请何公子恕在下不敬之罪了!”
驭马之人一边靠近,一边再次吹响哨子,使得兰微霜他们这边的马再度发狂,往前跑去。
对面那几个后面出来的劲装武人也同时涌上来,驭马之人骑上马,直接和马车擦身而过,然后一马鞭卷上马车的车轮,使得兰微霜坐着的马车更加地动山摇。
与此同时,因为兰微霜他们的马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而追过来的巡逻士兵也赶到了,见到巷子里这混乱的一幕,一时拔尖四顾、略感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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