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浩然天风
尘文简不爱说话,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环视周遭,听尘云离熟练地与村民们聊天搭话。
尘云离性子活泼,嘴又甜,会说话,不一会儿便给他们两人编了个山里人身份,借口第一次出远门什么也不懂,非常丝滑地套出了村子附近的近况跟趣事,还得了几块刚烙的面饼。
尘文简自认没有这种本事,饶有兴致地看着,除了修炼空无一物的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填补了些许,再看周遭的风景,隐隐能够理解尘云离先前的赞叹。
“来,尝尝这个面饼。”
他正想着,就见尘云离撕下一块面饼放进嘴里,嚼了嚼后眼睛一亮,将剩下的都塞给他:“趁热吃,味道绝了!”
尘文简拿着面饼看他一眼,忖了忖,扭头望向旁边黄绿相间的树,枝叶阴影里蹲着一只正在啃栗子的松鼠,眼睛圆亮,腮帮子鼓鼓,与他此刻的表情有微妙的相似。
不知为何,尘文简忽然觉得很有趣,依着尘云离的话尝了口面饼。新烙的饼还带着锅气,焦脆可口,味道的确不错。
再看尘云离,他已经开始夸投喂自己面饼的大娘手艺精湛了。
尘文简想,这人可真是讨喜。
二人一行走走停停,半晌才走出第一座村落,而尘云离兜起的衣摆里早已装满各种野果和小食。
他给尘文简分了一半,一手提着衣服一手拿个八月瓜吃得香甜,目光不忘四处逡巡打量,实在是忙得慌。
尘文简没有动尘云离分给自己的食物,他眯着眼往远处看,略略估算距离,说:“离第二座村子还有半里地,中间隔着一条浅溪,有人在钓鱼。”
“唔。”尘云离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只看见稀疏的草木和黄土小路,不禁羡慕道:“眼神真好,我什么也看不到。”
尘文简见他八月瓜吃完了,从怀里挑拣出个大的递过去,给他描述自己看到的:“小溪上架有木桥,溪水清澈,到腰深,鱼虾多且肥美,不过只有一个人在钓……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毫无起伏的单音替代。
尘云离掰开瓜皮,奇怪地问:“你看到什么了?人钓鱼变成了鱼钓人?”
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曾想尘文简忽然回头看他,神色微妙:“嗯。”
“……啊?”
“那人钓上的鱼有半米长,把他拖到溪水里了。”尘文简眯了眯眼,不知看到什么,又补充道:“他正一边呛水一边拽鱼竿,看上去想和那条鱼同归于尽。”
“……”
尘云离瓜都掉了,原地蹦跶:“那还等什么!救人啊!”
两人赶到地方时,那个钓鱼佬已经被自己钓到的鱼拖到溪水中央最深的区域,扑腾间水已经没过他胸口。
在这紧要关头,他却依旧死拽着鱼竿不放,手臂高举过头顶,钓线绷紧,竹竿弯曲出一个夸张的圆弧,仿佛下一秒就会双双断裂。
然而这把钓竿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顽强,头尾都快相接了,弯折处也丝毫没有断开的迹象。
尘云离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救人吗?”尘文简揣着手,看向水里与大鱼作斗争的人的目光毫无波动,询问意见的声音倒是颇为温和。
尘云离回过神来,袖子一撸就往上冲:“救人救人!快!那条鱼要把他淹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跑,刚到溪边还没下水,就听身后响起一阵清脆的破风声,紧接着水底似乎被什么东西剧烈搅动,翻腾出一圈圈圆形的波纹。
波纹围绕在钓鱼佬周身汇聚成漩涡,涡心水位下降,四面水位升高,解了钓鱼佬生命危险的同时,也把潜藏在水下“兴风作浪”的大鱼掀出了水面。
“轰——”
在尘云离惊诧的注视中,尘文简缓缓停在他身旁,右手五指一抓,钓鱼佬和他坚韧不拔的钓竿便被提溜上岸,与此同时,那条足有半米长的鱼也跟着落在岸边,甩动鱼尾正反面交替蹦跶,充满活力。
尘文简收手之余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然:“人救上来了。”
尘云离愣了愣,从他平静的口吻里品出一点求夸奖的意味。
难说这是不是错觉,但考虑到自己的任务是让大魔王体会人间的美好,论证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作用,尘云离还是转身冲尘文简竖起两只大拇指。
他笑眯眯地说:“真厉害!”
尘文简眨眨眼,素来幽寂的眼瞳像是落进一点天光,倏然亮了亮。
“咳、咳咳!我的鱼!……”
忽来突兀的声响打断二人的交谈,尘云离回身一看,那钓鱼佬正从地上爬起来,细瘦的双臂一把搂住那条几乎与他身板同宽的大鱼,被鱼尾巴拍了一脸也不放。
他倒是一以贯之的执着。
尘云离拍了拍额头,从木桥上跑到对岸,将人搀扶起身,又帮他按住不断挣扎的鱼。
尘文简跟上前,不理解,但看在尘云离的面子上,还是再次帮忙,屈指弹出一道劲风把鱼砸晕。
尘云离和钓鱼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多谢二位相助。”
钓鱼佬搂着鱼,向两人腼腆一笑,尘云离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文秀清瘦,做书生打扮,也不知他刚才哪儿来的力气在水里跟鱼拉锯那么久。
尘云离以前也听过钓鱼佬的传说,像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到、什么穷乡僻野都能看见钓鱼佬的身影、钓鱼前给鱼竿开光等等,但第一次见到对钓上的鱼如此执着的人,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想法。
“先生这是……”
书生擦擦脸,听尘云离语气犹疑,笑着解释道:“哦,家里孩子等着吃鱼,让二位见笑了。正好,这条鱼这么大,我和孩子也吃不完,两位恩人若不嫌弃,要不要到我家吃顿便饭?”
他指了指头顶,又看了看鱼:“等我把鱼做好,差不多也到午饭的时辰了。”
尘云离看向尘文简,见他无可无不可,便问书生:“方便吗?”
书生温柔点头:“自然。”
书生名叫宁不凡,家离小溪不远,独自带着小弟过活,平常都是在书铺抄书换钱,今日弟弟病了,大夫说多喝鱼汤有助于身体恢复,他才找邻居借鱼竿钓鱼。
这也是他即使被鱼拖下水也不肯放杆的原因。
尘云离跟人交流有一手,没几句话就和宁不凡聊熟了,连人家弟弟的名字、年龄和病情都打听清楚,让尘文简再次见识到他过人的亲和力和交友能力。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他不必做什么,就能轻易获得他人的喜爱和认可。
“到了,前面那栋木屋便是我家。”
宁不凡的声音打断了尘文简的思绪,他淡淡望向前方,只见几丛翠竹环绕着一幢两层小木楼,楼梯建在屋外,盘绕而上,扶手处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上面开着零星的红花,香味浓郁。
木门开着,门内倚着一道修长人影,是个清隽少年。他披散着微卷的黑发,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衣,懒散转动拈在指尖的,从藤蔓上摘下的红花。
听见脚步声,少年抬头看来,赫然与宁不凡刚才描述的随母姓的小弟一模一样。
“少荼!”宁不凡提着鱼冲少年跑过去,之前还提溜不动的鱼此时对他却好像轻若无物,“你还病着!怎么下床了!快回房休息!”
明少荼轻轻叹了口气,在兄长冲到跟前时接过他手里的鱼:“知道了,我帮你把鱼放好就回去——他们是?”
尘云离闻言一挑眉,这小伙子深谙说话技巧,先答应回屋安抚宁不凡情绪,再顺势转移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顺带帮他解决目下的小麻烦。
宁不凡说他性子冷淡,其实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啊。
尘云离想着,扯住尘文简衣袖笑眯眯地走上前:“我叫尘云离,这位是我同伴,叫尘文简。”
他刚做完介绍,宁不凡就风风火火地接话,把刚才在溪边发生的事一股脑全倒给了弟弟,最后才补充:“所以我便请他们回来吃顿饭,算是对他们出手相救的感谢。”
“原来如此。”明少荼点点头,把他往门里一推,“先去换衣服,别我的病痊愈,你又着凉了。两位先生也请随我进屋,家中只有一盏热茶招待,切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我们走了半天路,有杯热茶正好解渴。”尘云离笑眯眯地牵着尘文简走了进去。
尘文简却注意到,明少荼方才听说他们姓“尘”时,神色有一瞬间的异样。但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加上……
尘文简扫了眼尘云离的手,决定不说,若是自己看错或会错了意,未免扫他兴致。
一面想,他一面乖乖跟在尘云离身后,走进木楼的大厅。
第006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落座后,明少荼端上来两盏热茶,宁不凡也换好衣服出来,让尘云离两人稍坐,然后就要进厨房做饭。
见状,明少荼连忙拦下他:“阿兄,还是我去吧。”
宁不凡不赞同地皱眉:“你去什么去?病还没好,赶快到床上歇着!”
明少荼无奈:“阿兄忘了?你做的菜连邻居家的大黄都不吃。”
“……”
宁不凡面上的恼怒僵成了尴尬,他挠挠头,清俊的脸皱成一团:“那……你去吧,注意着点,身体不舒服便停下歇会儿,千万别勉强。”
“知道了。”
明少荼微笑着将他推到桌边坐下,与尘云离和尘文简礼貌颔首过后,把长发一扎,拢着长衣走进厨房。
“你们兄弟的感情真好。”独生子女尘云离发出羡慕的感叹,余光斜一眼身旁的尘文简,故意说:“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位兄弟就好了。”
尘文简长睫微动,偏头看了看他。
尘云离说这话,其实是先在尘文简心里留个钉子。他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是验证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作用,换算成实际操作,就是让尘文简在自己的影响下,避开那个黑化灭世的未来。
可他们非亲非故,哪怕尘云离真做到了这一点,不扣“亲情”这一题目,很有可能依然过不了关,因此他想把尘文简发展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现在就是做个铺垫。
亲如兄弟怎么不算亲情?
被尘文简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着,尘云离虽然有些紧张,但反应很快地扭头冲他一笑:“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尘文简摩挲着手中的粗瓷杯:“家里孩子多也不是好事,并不是所有人……”
他不知想起什么回忆,心有触动,低头喝了口茶,生硬地结束未说完的话。
宁不凡则像是神经大条没察觉他情绪有异,顺溜地接话:“是啊!尤其是穷苦人家,孩子生得多养大的却少,养的越少生的就越多,实在养不起了扔的扔、卖的卖,也是造孽,不如一开始就不生。我跟少荼却不同,我们……不是亲兄弟。”
尘云离无意打听别人家事,但宁不凡自己提起了,爱吃瓜的本性又让他忍不住探头追问:“怎么个说法?我看你俩感情挺好,你为了给他钓鱼,差点命都没了。”
宁不凡笑了笑,坦然道:“他是我继母带来的孩子,随母姓。后来我们的父母因病去世,就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感情想不好都不行啊。”
尘云离摸着下巴点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杯子磕在桌面上的轻响,尘文简冷不丁问:“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以前住在哪儿?”
“就煌州山林最多的那一带。十二年前煌州闹旱灾和蝗灾,后面又爆发瘟疫、饥荒,现在已经成不毛之地了。我父母就是死于那场瘟疫,为了活命,我跟少荼才一路流亡至此。”
宁不凡是个直肠子,尘文简问一句,他能把家底都掏出来,而且表情虽然有些沉重和无奈,却明显并不纠结于过往的苦难,倒是很豁达。
尘云离却注意到,尘文简听完他的话之后,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许多。
联系到他的孤儿身份,尘云离心内咯噔一下,犹豫着问:“你家以前……是不是也在煌州?”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小心翼翼,既有疏离客气,也有善良之人对于苦难者不自觉的关切和同情。
尘文简从未和人提起上封剑塔之前的事,尤其是幼时那些,现在被尘云离一问,心里那根弦突然便松了一瞬,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啊……
尘云离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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