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汭生
但他失策了。
当视野里几根游离茫然的金线游向校门口那个年轻时候的陆惊风时,陆惊风睁开眼,猛地从翻江倒海的满腹杀气中挣脱出来,险伶伶地堪破了这个幻境中隐藏着的陷阱。
陈启星的命,夺还是留,他选择了后者。
除此之外,他还得“自杀”。
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也是唯一的出路。
他领悟到,杀了陈启星是正中对方下怀,这看似最简单的方法实则是一道考验人性的送命题,陈启星早就预设了答案:不杀,他会在短时间内被困住,这个短时间的弹性很大,几个小时到几年不等,只需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杀,陈启星一死,幻境就会彻底关闭,陆惊风会跟着他一起死,生性决绝的人都喜欢的,玉石俱焚的路子。
陈启星可能做梦也想不到,陆惊风居然真的会对他自己下手,虽然这个“自己”只是记忆里的一部分,但当他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时,眼见即为实,这对任何人都是一个坎儿:潜意识里明白他是假的是一回事,真要下手又是另一回事。
没人忍心杀死自己,除非他本就抱有必死的决心。
陈启星这时候总算意识到,陆惊风跟他不是一国人,一心向生的人与一心向死的人,降落到地上,永远不会落在同一个圆圈里。
……
陆惊风醒来的时候,孤零零地躺在一间空旷昏暗的墓室里,视野混沌,头痛欲裂,他像是死而复生,吐气的同时呻吟出声,肋骨抽疼。
他半闭着眼睛摇头,试图让自己尽快清醒,头发上附着的石灰与碎石渣纷纷掉落,尘土呛进喉咙,惹得他激烈地咳嗽起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扫开睫毛上厚重的灰,手上顿时传来粘腻潮湿的触感。这触感很不妙,他第一时间联想到某种代表着生命力流逝的液体,他摸索全身,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明显的外伤。
这没能让他放松,相反,他越发胆寒,面色阴沉。
不难推测,他手上的血,要么是茅楹的,要么是……
只是稍稍想起那个名字,一阵难言的心悸与恐慌烈火燎原般蔓延开。墙壁阴冷潮湿,陆惊风撑着站起身,刚想掏出对讲机紧急联系失散的队友,一声愤怒的咆哮平地炸开,响彻云霄,强有力地穿透耳膜!整座地宫随之震了三震,震得陆惊风脚下不稳差点又跌坐回去,头顶的碎石瓦砾下雨般飘洒飞扬,完美解释了他醒来时灰头土脸的狼狈拜何所赐。
这震撼的音效,绝对不是人的音量所能达到的。陆惊风仔细回想,记忆拨开云雾,这声怒极的咆哮无限趋近于变了形的低沉龙吟。
林谙的冥龙。
陆惊风心里一突,脸色由阴沉转向铁青。
……
“你先走。”
血水起于一条贯穿肩膀的狰狞伤口,顺着手臂到达指尖,在颤抖的指腹累积到足够的重量,滴滴答答打在古老厚重的石板上,和着尘埃聚成泥泞的水汪。
肩胛骨碎裂会带来什么样的疼痛?茅楹想象不出。她受过的最严重的伤是肋骨骨折,那种痛苦无法言喻,只能通过泪水和呻吟来发泄忍耐,但挡在面前的男人声音很稳,架势也很稳,专注地陷在不利的战局里,没看出半点落于下风的颓然与胆怯,他撑在那儿,给人一种只要他没倒下,他们就能活下去的信心。
“我不走。”茅楹听到自己否定的声音,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从随行包里拿出止血镇痛的喷雾,往林谙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喷。
林谙的脊背紧绷起来,脖颈的青筋暴突。
“疼吗?”茅楹迅速找到绷带,缠绕起来。
林谙摇头。
说不疼,那都是假的。
茅楹咬咬牙,简单包扎两道止了血就退了开,她知道此刻她就是个派不上用场的累赘,面前这种级别的战场不是她能轻易插手的。
那是两只旗鼓相当的野兽厮打拼杀的角斗场。
一边是林谙的冥龙大清,而另一边,则是阴兵符召出来的怪物。
怪物是只巨大无比的蜘蛛,却长着人的脑袋,目有双瞳,利齿长舌,往墙上一趴,阴寒的视线自下往上剜过来,冒着极度饥饿的绿光,红得渗血的嘴唇贴在青白的脸上,口红画上去的一般。
刚开始这个东西就匍匐在甬道上方,猛地落在林谙肩上便用长毛的前脚划开一道长口子,血流如注,要不是林谙反应及时躲得快,那道口子可能就直接落在他的脖子上,当场一命呜呼。
大清全场都被压着打。
人面蜘蛛仿佛就是这种软体动物的克星,仰仗于八条腿的优势,它的行动极为敏捷迅猛,能轻而易举地避过攻击,战斗中原本速度快就足以致命,它还专挑对手防守最薄弱的七寸下手,大清一击不成,接二连三受挫,大为光火,咆哮跟怒吼此起彼伏。一次又一次落空中,它的速度竟也逐步跟了上来,张着血盆大口左腾右挪,与其周旋。
“不好,当心!”茅楹看得分明,那只大蜘蛛的腹部突然一阵异样的紧缩。
林谙掐诀的手一顿,大清随之身形骤停。
就是这一息之间,人面蜘蛛的腹部喷出大量黑色的蛛丝,挂着墨绿色的黏液,迎头朝大清兜罩过去。
大清扭头撤身,避过了脑袋,却没避过尾巴,蛛丝落下去的刹那黑雾肆虐,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腐臭糜烂的味道,那是大清的身体部位被溶解发出的气味。惊天动地的吼声爆发出来,冥龙遭受到史无前例的痛楚,它挣脱了林谙的控制,陷入疯狂,凭借本能暴戾地挥扫受伤的尾巴,整个甬道摇摇欲坠,几乎塌陷。
林谙无声无息,他伸手扶了一下震动着的墙壁,嘴角淌下蜿蜒的鲜血。式兽脱离主人的一刹那,会对主人造成伤及肺腑的内伤。
“走,我拦在这儿,再转两个弯就是主墓室,我们当中总要有一个人到达目的地。”林谙闭了闭眼,他浑身剧痛,每次呼吸都带来无法忍受的牵扯,但此刻他的灵台一片清明,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去拖住鱼霄,等惊风醒来。”
“万……万一醒不过来呢?”茅楹不自觉地望向来路,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不让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绝望。
当时碰上人面蜘蛛,他们一路打一路前进,怕拖着昏迷的陆惊风会出什么闪失,便暂时将其安置在安全的墓室内,等把敌人打退再回去找他。现在看来,这真是明智之举,起码关键时候能保住他一命。
“会醒的。”林谙看了她一眼,抿起唇,“会醒的。”
他又强调一遍,他这么无条件坚信着。
茅楹被他直白坚定的眼神感染,深吸一口气,甩甩纤细修长的手,拉紧了背包带子:“你说得对,风哥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说完,她扭头,拔腿朝主墓室狂奔而去。
那头,人面蜘蛛取得了全面胜利,它用八条腿抱住挣扎着的大清,张开鲜红的嘴,露出长而尖利的獠牙,朝那巨大如山的身躯咬下去。
大山也有倾倒的一日,大清的挣动逐渐颓丧变软,无边无际的黑雾从它的身体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冲四面八方铺陈开。
林谙觉得那一口似乎咬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他的舌头在口腔内挨个舔了舔牙齿,尝到新鲜甘甜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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