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垂着头肉疼这一往一返平白多出的损耗。
粮草海运损耗本就高出陆运三倍,米粮若再经海风二次潮侵,恐怕难以支撑到炎热的闽粤,就得坏了大半在船上。
他眼珠子转个不停,正寻思着必须另要在苏杭偷偷寻一处码头,安排好船工将米粮悉数卸下,耳边却听到顾冶慢条斯理呷了口茶,“黄家小子,你没听懂本官的意思,船必须大张旗鼓地走,还须得空着走。”
黄粲一愣。
顾冶眼中慈爱不变,“你也知道,最近流言四起,都在盛传南直隶仓廪亏空,米粮不知去向,此时你这几十船粮食不明来历又如此招摇,一旦我放你满载而去,日后若神宗问起,本官被人攀咬与黄家官商勾结盗空国库,可就说不清楚了。”
“我只能通融你,明日日落前,务必清空船舱离去。”他轻叹,“如此敏感时期,顾爷爷也只能保保你人和船,多的无能为力啊。”
一旁的胡排九早已傻眼了。
官仓空了,是他们家出的馊主意,哪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正因为他们撺掇着泰王搬空官仓,最终自食恶果,叫他们辛苦偷运来的粮再也离不了南直隶。
这俩二百五,至今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连环套。
二人如丧考妣从顾冶落脚处离开。
沉默良久,胡排九垂死挣扎,“表弟,你在徽州府人脉比我多,可能找到人连夜卸米?”
黄粲面如死灰,摇了摇头,“且不说哪里去寻这么多人手,就算卸下来,又该放哪里?这么多粮又如何提防刁民哄抢?”
一句话给小胡干沉默了。
半晌后,他咬牙切齿,“如此说来,按那个价卖给那群土鳖徽商,反倒是最止损的法子?”
黄粲沉痛点头,“只是这亏本买卖,咱们少不得家里一顿打了。”
胡排九恨得锥心。
黄家只是小损,最多是一顿打,可于以粮为主业的胡家,这笔买卖足以称得上伤筋动骨,泰王秋收填不上的坑,也还指着胡家替他糊弄,如此腹背受敌,胡家一个不慎,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事情紧急,他来不及报父兄商量,这般先斩后奏,回家等他的岂止是一顿打?
第二天天亮,程远、汪义就如愿等到了鱼儿上钩。
他二人不情不愿勉为其难接下“烂摊子”,含泪在前几日报价上又痛杀两成,以比烂谷略高的超低成本价,买进二十五船合计五十万担米粮时,心中不由对顾小公子肃然起敬。
“论奸商一道,舍顾家小公子其谁?”程远感叹。
汪义疯狂点头附和,“宋秀才也不遑多让,他二人合出此计,竟像说书一样听得我热血沸腾,啧,原来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早听说宋秀才素有谋略,只是佛缘难断……”
二人亢奋,说到激动处颇有些忘乎所以,浑然不知这要命的对话悉数叫人听了去。
这话原封不动传回富二代耳中,却变了个意思。
见识过原身无能的陆鲲自然不信,“那纨绔只会斗虫哭闹,连告状都不会,怎么可能出得了这主意,怕不是那姓宋的为了巴结他,冠了他名头!”
几个月前,顾悄打着顾准名义送宋如松入幕,这事徽州府几乎无人不知。
胡排九、黄粲也有耳闻,比起草包纨绔突然生出脑子,这解释更能令他二人信服。
胡排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凛冽杀意,“宋如松,我记住你了。”
几个狐朋狗友义愤填膺,“放心吧老九,兄弟们一起替你报仇。”
唯有方白鹿,看着胡排九掌心攥出的血迹,沉默不语。
他捻了捻那几枚古币,默默将入休宁初见以来林林总总都回想一遍,才轻轻道,“我倒觉得,这一石二鸟绝人门户的法子,可不像和尚作风。”
只是他说得太轻,轻易就被花楼喧嚣盖过,倒是无一人听进耳中。
新安江上,这场小小变故并未在南直隶激起水花。
只因程汪二人拿下粮,不等胡黄两家看热闹,便化整为零,以数百艘小船接应,半天时间就将足足五十万担米粮分销干净,神不知鬼不觉。
无人知道,那些粮去了哪里。
南直隶各处,粮价随着库存的锐减,依旧飚得离谱。
五月下旬,天不与人便,开始密集降雨。
春寒急冻引发的连绵小讯还没过去,江淮就提前入了夏讯。
买不起米的人还没彻底闹起来,湖南、江西连连传来噩耗,万亩良田又遇洪涝。
一时间,大小粮商们再也压不住野心,彻底乱了套。今日五两一斗,明日便可一金一升。
凡是有粮铺的地方,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
揭不开锅的贫民拦着门阻店家生意,也有不堪忍饿的饥民掏空家底,甘愿高价买那微薄的三升,还得偷偷摸摸,因为一个不慎就会被哄抢而光。
城南官仓,围坐着面黄肌瘦的百姓。
甚至每日都有不少人摸到赈灾大臣顾家府上,或怒骂、或乞饶、或以死相逼。
甚至还有南都国子监监生加入申讨队伍,以更加犀利的言辞,以更加磅礴的怒意,将痛骂顾尚书这事玩出了新高度。
在一众“狗官”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国贼”,顾悄实在汗颜。
往日徽州,顾悄出门只需带一个苏朗,可在应天府,苏青青留下的另四个护卫也得寸步不离跟着,不然小公子可能会被现场绑作肉票。
老百姓并不讲道理。
泰王昧了官仓,胡家哄抬粮价,消息顾家早就放出,只是冤无头债无主,皇亲他们打骂不起,卖粮的他们不敢开罪,只好扯着小小一个南直隶户部尚书讨说法,十分之欺软怕硬。
如此水深火热撑了近十日,某天顾准老大人顶着一头脏水悻悻回家,眯着眼瞧着天边,见乌云缝隙里终于露出三寸天光,这才抹了把脸神神叨叨,“算算日子,便是明日了。”
院子里垂头刻章的顾悄刀下一顿,十分警惕,“明日是大哥婚期,爹你想干哈?”
顾准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日六月五日,黄道吉日,宜嫁娶、教牛马。”
“教……教牛马?”顾劳斯手下一抖,“素律”二字,律字封笔便长了一小节。
什么牛马?他抬眼向顾二求助。
却见他那没甚好心的哥哥“啧啧”叹了几声,无情嘲讽,“可惜你攀上了大宁最厉害的探子头子,消息却还不如我灵通,哎——”
他爹也不理他,臭烘烘地往后院走,口中兀自嘀咕,“不教牛马,何以安居?不安居,竖子何以婚娶?”
这谜语听得顾劳斯云里雾里,顾二见他实在不开窍,点了点他脑袋,“再细想想你那老情人递来的情书?”
情书?
可去你的吧。
顾劳斯想起谢昭捎来花笺里那句没头没尾的爻辞。
“帝乙归妹,以祉元吉。”
字面意思,商帝乙嫁妹子,以此求福祉,大吉。
拆信时,顾劳斯老脸通红,寻思半天,心道这货究竟是在祝他哥新婚大吉,还是暗搓搓向他催婚?
好家伙,结果都不是,这是一句暗号?
在既知部分结果的情况下,顾劳斯哼哧哼哧解密半天。
这句话出自周易第十一卦泰卦,上乾下坤,正是第五句阴爻爻辞。
九为阳,六为阴,这一爻次序“六五”,倒是刚好对应上他大哥婚期。
然……然后呢?
“哦,这句出自泰卦,许是指的泰王。早就听闻泰王尚古,最爱装杯,见古籍载‘贵者不乘牛车’,就连夜打了辆牛车,成日里招摇过市,作一副礼贤下士模样,对,这牛是泰王!” 顾劳斯抓耳挠腮,“那马呢?”
他碎碎念得极其认真,竟也牵强附会上一些,瞧着顾大莫名有些心疼。
他瞪了顾二一眼,几步上前抽走短信,摸了摸小弟脑壳,“谢大人不过是与我们约定一个时限,正是你想的六月五日。至于牛马,与这条子无关,只是父亲怨怼戏语而已,乖。”
顾劳斯一哽,尔后脚趾扣地。
槽,果真现代应试教育荼毒他久矣,毕业这么些年,这过度解读的本事依然屹立不倒、不减反增QAQ。
他神思恍惚地继续拿起刀,给印章收尾。
过了好半天,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哥,你不是说这是给我的密信,怎么你们全都看过了?”
殊不知他那两个哥哥齐齐摇头。
行至远处,大哥才道,“他是怎么做到时而清醒,时而混世的?”
二哥叹息,点了点脑门,“许是换来换去,秘法伤了脑子吧?”
沉默蔓延片刻,大哥拍了怕二哥,“其实,谢大人挺适合他。”
二哥这把不做声了,半晌才愤愤,“真是便宜那厮了。”
所以,为什么两位哥哥如此一言难尽呢?
实在是这弟弟有些呆到没边。
谢大人什么人,需要顾慎巴巴携这么一封情书?
显然不用。
顾慎带的这信,是神宗默许,甚至是神宗授意的。
帝乙归妹,沾了个帝字,与其说是谢昭之言,不如说是神宗的诘问。
那信打着二人姻亲幌子,大张旗鼓递到顾府,名为催婚,实则试探。
明孝太子才捡回一条命,皇帝老儿就按捺不住,对着先帝另一个儿子,急了。
只是北司大人慧极,竟能假神宗之手,传出隐秘消息。
叫顾准早早做好准备,恭候京城来使。
第109章
顾慎没想到, 他这辈子还能拜上两回堂。
头婚干成二婚,就算新娘没变,也足够他尬到抠出三室一厅一套新婚房了。
六月初五, 正逢黄道吉日。
顾府内张灯结彩, 一片火热。府外人头攒动, 大都憋着一肚子脏话, 蓄势待发。
婚礼, 又称昏礼。
旧俗习惯申时迎亲,酉时黄昏拜堂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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