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顾二侧首,弟弟已然睡去。
可睡得并不安稳。
少年瘦弱,蜷在船舱小小一只。
肖似苏青青的眉峰微蹙,与谢昭胡闹时尚有几分血色的双唇,此刻苍白一片,微微翕张。
他自小较常人气弱,呼吸声也小。
早年顾恪最怕与这弟弟一同睡觉,因为他实在害怕,再睁眼这人就没了气息。
好在,他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活了下来。
他时常也会想起另一个弟弟,可纵有亏欠也于事无补,只希望另一个时空,那人可以过得比这里幸福。
顾恪凝视着舟中少年。
那里既能养出这般性情,那人回去……想来也不会不好。
“公子……”
外头船公提醒他上岸。
顾恪忙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将人抱起。
算了,他想,就算偶像塌房,那也是亲弟弟撬塌的,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岸上,苏朗正候在马车边。
擦身而过时,顾恪低声告诫,“记住,你是苏家人,该听谁的,你当心中有数。”
“再有下次……”
苏朗摸了摸鼻子,悄声应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算是整明白了,他的职责不仅是护主子安全,还得兼职防诈防拐。
尤其是那种长得好、又有钱、嘴又甜的骗子。
比如——某谢姓大人。
……
第二日。
日上三竿,顾劳斯睁眼,瞅着陌生的厢房有些蒙圈。
他最近这觉,是越睡越沉了,怎么从船上到的床上,他竟毫无印象。
苏朗板正着脸,在床边方凳上正襟危坐,俨然一副守门神模样。
顾俏没甚精神,揉着怎么睡都昏沉的脑门问,“朗啊,这是哪儿?我二哥呢?”
“二公子一早就进城了。”护卫十分扭捏,“此处正是金风楼。”
语罢,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上一句,“昨夜宵禁,进不得城,我与公子,只是在此借住一宿,并无其他。”
金风楼,玉露坊,金陵城外十里秦淮,最有名的销金窟。
“就知道二哥带的,不会是什么好地方。”顾悄嘀咕。
见护卫尴尬且紧张,他突然福至心灵。
他爬起身,颇为哥俩好地攀住苏朗肩膀,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放心,我是不会告诉琉璃,你带我睡在这烟花地的。”
老实人薄面皮,腾得一下全红了。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什么叫我带你……”
“我睡得人事不知,你可是清醒的。还说不是你带的我?”
苏朗被这一顿歪理气得差点拿不住剑。
内间话音未落,外头敲门声起。
一声婉转柔美的“爷,起了吗”,叫顾悄抖了三抖。
那些丫头大约受了顾二嘱托,也不待人答复,便擅自推了门进来伺候。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从洗漱更衣到服侍进膳,一条龙服务包圆了。
苏朗尴尬一咳,企图避开丫头,“紧着主子就行,不用管我。”
可服务至上的金风楼怎么会厚此薄彼,于是,三个丫头围着顾劳斯,一个撵着苏朗,房里一时香风四起,乌烟瘴气。
“我说呢,琰之抱病,帖子不接,登门探望也见不到人,原来是在花丛里迷了眼,没那个闲功夫搭理我等。”
厢房门口,张庆抱胸,一脸的似笑非笑。
身后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起哄。
想来昨日琴会后,一群人便就近来了这金风楼续摊。
被抓包,顾劳斯也不脸红,只捂着心口满嘴火车,“唉,我这是眼疾心病,唯有多看美人才能慰藉,乍然一瞧兄弟你这张乏善可陈的脸,恐怕又是要发病,苏朗,药,我的药!”
张庆一听,这人竟暗骂他丑,气不打一处来。
“顾琰之,你这病秧子,亏我特意为你寻了名琴,你明明康健却不赴约!这就算了,怎地还如此出口伤人!我张庆,何须要你觉得好看!”
顾悄见他真生气了,只好上前陪笑,“哎呀,一年不见,典之兄气量怎变得如此狭小,咱们打小就这般互损,也不见你生气,今日怎么?在哪个姐姐那里受了气?”
哪个姐姐也不敢给我气受!
张庆睨他一眼,挥手打发走狐朋狗友,一屁股坐到圆桌旁,化悲愤为饭量。
顾家与张家,都是江南旧族,素有往来。
他与顾悄年纪相仿,臭味相投,从小就互为彼此垫背。
张老尚书骂张庆不学无术,张老太君就搂着大曾孙子,说“我儿康健就好,总比顾家那个小子,不学无术还体弱多病的好!”
顾老族长指着顾准,骂他养出个好吃懒做的纨绔,顾老大人亦振振有辞,“琰之多乖?就是年纪小、玩性大,总比张家那个混世魔王,成日里惹是生非的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大约是半年前吧,从休宁的来信断了,再往后,他得的信儿一次比一次离谱。
病秧子考了童生。
病秧子成了秀才。
病秧子进了府学,还是小三元连中的举场新秀。
再后来,连太奶奶都瞧着他叹息。
“典之呀,你看那顾家小子,你什么时候收收心,也给太奶奶挣个功名回来?”
……
他确实其貌不扬,也不是头一次被顾悄嘲笑,怎么就生气了呢?
大约原先互损,二人半斤八两,如今互损,他却是低人一等,自愧弗如。
是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作祟罢了。
一口气塞下四个包子,张庆总算压下内心酸涩。
“我当然生气,是兄弟才给你损,你都不拿我当兄弟了,岂能容你放肆!”
想想半年来,确实有几封压箱底的信,不曾回过。
顾悄讪讪摸了摸鼻子。
“昨日琴会你为何不来?”
顾悄哪敢说因为眼下琴艺不精?
他打了个哈哈,“这不是休宁斗蛐蛐砸那一下,给我砸怕了嘛。”
他垂眸失落叹息,“我也想会会号钟,可还是小命重要。再说,我爹娘也不许我再去这些鱼龙混杂的集会。”
一个鱼龙混杂,叫张庆差点又要暴走。
想想所求之事,他咬了下后槽牙,忍!
“我还特意请了景先生,今日他还在金陵,琰之若是想见,或许我可以……”
你可以,谢昭不可以。
顾悄奇怪地瞧他,“景先生肯定不耐烦见我,就不必麻烦了。”
两人囫囵话说了几圈,直到早饭用完,张庆却磨磨蹭蹭,还没有告辞的意思。
顾悄终于咂摸一点门道了。
“典之兄有话不妨直说?”
这想送礼送不出去、走后门此路不通的憋屈感,叫张庆早没了耐心。
他也不怕丢人了,从胸口掏出一本《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手抄本,“不瞒你说,我花重金抄来此书,奈何字都识得,连起来却半点都不明白,说吧,如何你才肯替我也开个后门?”
顾悄顿时哭笑不得。
“所以你寻号钟、请琴师、办集会,并非是要与我攀比?而是有事相求、投我所好?”
张庆恼羞成怒,“你这人,不戳人痛脚不痛快是吧?”
“可是,集会上你不是说,又不是没见过我学问,我也就大字画得比你周正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才中了个秀才?”
张庆甚是羞耻,“我又不是傻子,连黄五都能上,岂会是偶然?不止是我,大家也有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挑开了说,不止我,其他人也卯着劲在与你们几人套近乎……”
说着说着,他察觉不对,跳将起来,指着顾悄鼻子,“顾琰之,琴会之事,你如何知道得如此细致?”
***
哦嚯,差点说漏了嘴!
顾劳斯忙塞下一口包子,“你拆(猜)?”
“金陵子弟当中,可没有与你交好的。”张庆迟疑道,“莫不是……崖隐兄透露给你的?”
顾劳斯一口素菌菇五珍馅儿差点喷出来。
张庆一脸欲言又止,“你二人……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感情方白鹿那点心思,牛鬼蛇神是路路皆知!
顾劳斯扔下碗,气不打一处来:“我与他可没休战,你再胡说,我可要让护卫打你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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