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第042章
果不其然, 同窗们见着顾悄,脸色都透着股一言难尽。
就那种,打不过又死不服、瞧不上又有所求的倔强。
左右两派第一排的位置, 也都心照不宣空了出来。
顾影朝还比较大气。他一贯早到, 气质沉静, 屈居人后也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只是见着顾悄, 难得递过来一道眼神。
顾悄竟然从那眼神里,咂摸出一丢丢不同来?
就以往“男神”看小公子如空气,现在看他是个人了。他揉了揉眼, 心道定是自己眼瘸了。
另一头, 顾云斐却臭着脸, 不仅腾出第一排, 还特意往后挪了两个位置。
跟着顺位后挪的一众人,甚至把吊车尾的几人挤得没了地方。
从讲台视角望去, 整个教室,左前排冷冷清清,后边却从未有过地高朋满座。
这般别扭地排挤, 叫顾悄险些绷不住,差点笑出了声。
他从未想过,内舍这群平均年龄18+的大龄儿童,竟这般好玩。
是以,他当着众人面, 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故意曲解着同窗意思, “这几日拘在家中养病,闲来无事小翻了些史书, 恰好读到‘虚左以待’‘扫榻相迎’诸典故,没想到复学第一日,就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他退后一步,装模做样向着顾云斐深揖,“大侄子抬爱了。悄何德何能,可不敢与先秦大隐侯嬴、后汉高士徐徲相提并论。原本是说这位置我坐定了,岂料你这般盛情,悄一时倒不敢坐了。”
说着,他还伸出葱白指尖,抹了把前排桌面的浮灰,放到唇边吹了吹,厚颜无耻提意见,“你这心意叔叔我受了,只是有一事不吐不快,这‘榻’……你洒扫得委实不太及格,足见侄儿你四体不勤、不事劳作,当改,当改。”
下马威愣是被强扭成拍马屁,还惨遭内涵,原本有心奚落的众人,一时间如同吃了苍蝇,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顾云斐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口气梗在胸口,发作不得。
顾悄恶心了一把对手,笑眯眯拎着书箱晃去了后排。
原疏与黄五也未挪窝,还在老位置。
顾悄当着众人面,掏出另两册新鲜出炉的教材全解,凡尔赛道,“这两本是我连夜抄录出来的,虽草率了些,但幸得我爹斧正,勉强可看。再过两日又是一轮旬考,你们可要抓紧记诵,小夫子的罚抄,可不是好玩的。”
二人接过。
原疏是喜形于色,黄五则满脸菜色。
大鸭梨偷偷捏了捏腰腹,顾悄养伤期间,谢昭无暇磋磨他,好容易养起来的几斤肉,大约又要瘦掉一圈,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黄五嫌弃不已的东西,朱庭樟却伸长了头,满眼希冀。
翰林笔记、首辅亲校,他心中狂热地想,以顾悄资质,读了都可争第一,换做他,何愁院试不得过?
暗里小猪摩拳擦掌,豁出脸面,也定要将这书搞到手。
也有个别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嘁了一声,“拾人牙慧,仰人鼻息,吾不齿也!”
可惜,巨大的诱惑跟前,没有人搭腔附和。
毕竟,同为天下苦读人,能有几个不想走捷径?
顾小夫子临堂时,如同窗猜的那般,执塾大人也跟着来了。
老夫子瞅着一言难尽的位次,敲了敲桌案,“怎么,琣之是洪水猛兽,叫前面空出这么些位置?”
讲学多年,他哪里不知学生那点花花肠子。
清癯夫子无奈摇头,“这次就算了。后日旬考结束,须得按内舍规矩,各就其位,若有不服者,拿出真本事较量,不兴玩这些虚的。”
在座学生不管服不服,都颔首听训,齐声应了声“弟子省得”。
训完班,执塾矍铄目光锁定顾悄,笑得意味深长,“琰之,你且上前来。”
那笑叫顾悄有些头麻。
少年漂亮的脸上带着一丝忐忑,他起身见礼,并不知夫子意图。
“想来你也听说,秦老夫子告假一事。”顾冲抻了把花白长须,“依往年旧例,当由上舍擅教者,临时补上空缺。可现下上舍因你悉数进了祠堂,这后果当由你来承担,你可有怨言?”
顾悄愣了愣。早上同窗的议论言犹在耳。
高年级受命给低年级代课,这在哪个时代都属殊荣,是要被他人眼红的。可老夫子一番话,却是将“嘉赏”变作了“惩戒”,倒像是有意替顾悄开脱似的。
然,顾悄还没感动三秒,就听见老夫子话锋一转,“既是善后,那学里自然另有要求。秦夫子这假,少则七八日,多则十数天,这期间外舍所有考校由我亲自坐堂,凡弟子学而不精所挨板子,你这夫子须同等受之,以示诫勉。”
这不是妥妥冤大头吗?果然,下刀子才是执塾的正确打开方式。
顾悄缩了缩棉服下的手心,一双泛红的桃花眼里,写满拒绝。
一旁的顾悯见状,忍不住笑了。
他递过象征着小班夫子权威的戒尺,调侃道,“早上我去宗祠那边讨人,这是族长金口玉言吩咐的。琰之临危受命,可不兴拒绝。”
于是,在一众同窗幸灾乐祸的唏嘘声中,顾悄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那把曾经令他胆寒、现在依然威慑力十足的——戒尺。
顾劳斯手握重权,内心只想哭唧唧,什么编教材、什么卖教辅、什么考教资,统统靠边站,他现在满心只有,怎么才能不挨打!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小班众人极其热情地接纳了他。
作为顾劳斯蒙本的第一批受益人,外舍对顾悄,十分之推崇。
顾影停举着红印未消的小手,哭诉顾悄“不讲信义”,去了内舍就不关心他了。顾云庭盯着顾悄手中书箱,犹如大雄盯着蓝胖子的大肚兜。
就连屁股将将养好,重回课堂的顾影偬,也收了敌意,一副驯良小鹿模样。
顾劳斯看着自己打下的江山,心中十分满意。
古话说,当家才知柴米贵。
接了班,顾悄才有点点体会到塾师的不易,尤其这外舍。
古代书塾可没有固定报名时间,家长脑袋一拍算个吉日,就可以将孩子送学。
所以一个班不到二十人,竟各有各的进度条。
这样你学你的,我学我的,老师不能统一授课,学生也没有横向对比。
秦老夫子的应对之策,就是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巡回播放机。甭管你学到哪,反正四个本子我都念一圈。没教成一锅乱粥,也属不易了。
可顾悄不打算用这一套。
他掐了掐日子,就按十天算,够他将四个本子囫囵教一圈了。再搭配上一个时辰的识字课,完全可以做到这些神兽堂考不出错。
只是这样就打乱了秦老夫子原本的节奏,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还得执塾首肯才作数。
顾劳斯摸摸下巴,少不得要来点杀手锏了。
第043章
顾·小矮子·悄站在讲台上, 绷着白净的小脸,煞有介事,“同学们好。”
小子们看在戒尺份上, 老老实实应道, “夫子好。”
“今天开始, 由我暂时照管你们。”久不登台, 顾劳斯却半点不含糊, 忽悠起小孩子来一套一套的,“这几日秦老夫子抱恙,我赶鸭子上架, 不求带你们精进, 只求不出岔子, 稳稳当当迎他回来, 不知各位同学,能不能给我几分薄面, 配合一二?”
小娃娃们笑成一团。
往年上舍代课,哪个不是鼻孔朝天,对他们挥来喝去, 顾悄几句话就赚足了好感。
尽管废柴同窗摇身一变成了夫子,这巨变他们多少有些不适应。
为了矫正参差不齐的教学进度,顾劳斯决意,以最末位的进度条为起点,推行统一/教育。
当然, 为了均衡大孩子们的输入,他也酌情给第一梯队另外加了些辅料。
顺带, 顾劳斯还调整了一番座位次序,将现代小学最为流行的“好带差”一对一结对帮扶机制, 完美拉到了旧时私塾。
小同学被折腾得人仰马翻,顾影停奶声奶气起哄,“叔公不把看图识字拿来,我们不干!”
顾悄被逗笑,“看图识字还在刊印,可不够你们分。但我们可以来点别的。”
小娃娃们伸长了脖子,期待值满满。
“只是,”顾悄摊开两手,抱歉道,“今日仓促而来,没来得及准备,只能先教你们唱唱儿歌了。”
谁知小童们不等他开口,就齐声唱起了童谣版三字经。
他们倒也有才,竟还自觉分出了领唱、齐声和念白,顾悄差点以为自己重回了小学,正在看六一儿童节表演。
宋人首创的三字经,这时还没有被后世荼毒。不见敷衍新增的赘余,四句一联,拢共八十八联。从做人读书到各种常识,本就通俗易懂,配了个简单调子后,更是朗朗上口。
小朋友们摇头晃脑,童声稚语,齐齐整整,煞是可爱。
显然这些时日,小班没少操练。
一曲唱罢,顾云庭挺着胸膛,十分自豪,“自从小叔教了这调子,秦老夫子就直接用上了,还说改日再叫你把剩下的也唱唱,今天小叔会继续教我们唱百家姓吗?”
感情秦老夫子这是早就下好套,就等着他往里钻呢?
不过他确实打算开始教百家姓。
“夫……夫子,我不想学这个。”顾影偬瞧了眼顾悄,还是顶着压力唱起反调。
他重伤这些日子,谢昭已经将他身世并利害关系,和盘托出。单看在谢昭份上,他就不会再真刀真枪跟这准·婶婶对着来,是以他说出这句“不愿”,还在心里掂量了好一会。
他是确实学不会这个。
可以说,百家姓是蒙学里最枯燥的一本书。顾影偬在外舍半年毫无精进,就是卡死在这百家姓上。
顾悄看他神色,不似刁难,便耐心问了句,“为什么不想学?”
顾影偬犹豫着站起来,小声答道,“这书收录姓氏400余个,前后七十余句,可此姓与彼姓之间,毫无联系,即无理又无趣,我……我根本记不住。”
这话令一众小鬼深以为然,那诘屈聱牙的四百余字,愁煞死人。
顾云庭也心有戚戚,“我默百家姓挨打最多,为什么族学要我们背诵这些姓氏呢?”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蒙学初衷,令童子读《三字经》以习见闻,读《百家姓》以便日用,读《千字文》以明义理。
可事实上,乡野读三百千,多数人都不求甚解,塾师泰半也不会答疑。
尤其百家姓一本。
有些,纯粹是夫子才浅,自己都没整明白,有些,是不耐烦对着一群幼童精讲其中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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