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这几年休宁书生出县,谁不戏谑一句“驽生”?
外头已经传遍,徽州府穷乡僻壤、民风粗鄙,山里人又蠢又懒、又穷又坏,狗都不嫁。
若是今年真来第二次,那就是辱上加辱。
吴遇脸皮如同被他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
在场学子虽是才入科场的新手,但一损俱损,闻言也露出愤愤之色。
其实“剃头”完全赖不着吴遇。
这事还得从徽州上任知府——段汴梁那个迂腐老学究说起。
他读书呆板,最爱同路数会拍马的小学究,府试专捡嘴甜书呆子录。
初时,各县都培养不出符合他要求的书呆子,各县连童生定额都凑不满。
为了冲政绩,县令们再不管对不对,无不顺着他喜好,开始照本宣科,大搞教条主义。教条的还不是朱子的主义,而是段汴梁老大人的独门主义。
渐渐,各县上了轨道,逼出一批秦夫子式复读机,府试通关率显著提升。
可院试又出了问题。
段知府是老资历,前几任提学使不好下他脸面,每年考徽州府童生,不论质量,脓包里挑字写得囫囵的,也捏着鼻子把秀才按最低配额给他录了。
但三年前,提学使换成年轻又狂放的苏训,他可不管老头什么资历、什么背景,大手一挥,书呆子通通的不要。
头一年果不其然一个没取。
去年要不是出了个顾恪,徽州府就是二光。
今年是苏训提学南直隶的第三年,也是吴遇接任第一年。
要是再光一次,吴遇在徽州必定很难立足。
哪怕为了立威,这次院试吴遇也必须打个漂亮的翻身战。
几人面和心不和,机锋打了几个回合。
近距离围观三位大佬在线斗法,顾劳斯不得不感慨:真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下官如同新媳妇儿,又难熬又不好当呐。
莫名有点心疼吴知府呢。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自打履新以来,他忙的是小脚不粘灰。
新官上任,他就狂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求贤若渴广纳英才,第二把逼各县大搞产业发展,第三把就是大兴文教弘扬文风。
可以说,三把里两把都是为了迎战今年的府试。
搞经济,才几天是涨不起来了,但秀才录取率,吴知府咬牙,在线做法也要给他涨!
可终究离见证奇迹还差了几天。
顶着提学突然的挑衅,吴遇心里别提有多苦。
他压下心头血,微笑着四两拨千斤。
“我徽州府男儿,厉兵秣马一年,等的可不就是苏大人的剃刀,就请大人不吝赐教。”
苏训斜睨他一眼,显然不信,可也没说什么,只越过乱糟糟的客栈大堂,傲娇上楼。
吴遇送他,走到顾悄身边时,突然驻足,并慈爱一笑。
“苏大人,这位不仅是谢大人准小舅子,也是下官的小师弟,还是恩科解元顾瑜之的胞弟。
大人这次剃不剃得了徽州府的头,还得问他答应不答应。”
他这番话,打着引荐的旗号,行着显摆、反击的实际,立马引来提学使磨刀霍霍的眸光。
顾劳斯无辜躺枪,整个人大写的无语住。
他瞪着眼无声质问:吴书记,吴师兄,请问我同您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吴书记脸皮厚,权当看不懂他眼中谴责,笑眯眯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立马就补了个甜枣。
“刚刚你们所说保状,师弟不必烦心。师兄信你的眼光,他二人就由我亲自作保好了。”
哦豁,这下可真是倍儿长面子。
矮子顾悄,在旁人眼里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刚刚还想碰瓷讹诈的几人,眼神也立马谄媚起来,简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数双或大或小、或奸或猾的眼里,迸射的都是热切的光:兄弟,我们的结状,你也帮帮忙?
顾悄眨眨眼,一副我懂的样子。
他轻咳一声,神色不太自然道,“那能不能……再麻烦师兄,多保几人?”
吴书记脚下一顿,瞥了一眼闹事的那几人,没有做声。
苏训瞧着好笑,清嗤一声,“呵,东郭与狼,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原疏脸上也露出急色,甚至不顾场合,扯了扯顾悄袖子,提醒他不要犯傻。
黄五蹙眉瞅着顾悄,面露疑惑之色,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全场真心愉悦的,只有两拨人。
一波自然是自以为拍马哄人成功,马上要拿到知府亲笔保状的小辣鸡们。
还有一波,就是看热闹的谢大人。
顾劳斯肚子里那点坏水,他看得门清。
果然,下一句他就听到少年清朗中透着忐忑的请求:“就……就我爹不是突然去南都上任了嘛?我和学里几个同伴的状子,也都还没来得及写……”
吴书记一听,哈哈哈大笑,“我当什么难事,值得你这般吞吞吐吐。无妨,我一并写来,还差几份,回头你列个名单给我。”
原疏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出,不是顾劳斯心软,纯粹是遛着那几人玩。
他咧开八颗门牙,在对方气急败坏的神色里,悄悄竖了个中指。
这是他跟顾劳斯学的新式骂人手势。
你懂我懂,敌不懂,主打就是一个既暗爽又安全。
他可没嚣张辱骂读书人,嘻嘻。
保状一事,顾劳斯白捡个大便宜,吴书记坑他这等小事,怎么好斤斤计较?
反正去年提学使对顾氏族学意见就很大,顾劳斯已经虱子多了头不痒。
他笑得十分灿烂,“如此就多谢师兄了。这科师兄就等好吧!”
苏训见他二人,一个敢开腔,一个敢接茬,不由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待苏训和吴遇走远,落在后头的谢大人,才缓步逼近,刻意同顾劳斯擦身而过。
他闲庭信步,暗里却不老实,趁着身影交错的刹那,偷偷伸手,在顾劳斯手心挠了一下。
修剪齐整的指甲,连着指尖软肉,顺着掌心横断纹刮搔而过。
那触感又痒又麻,一路袭进顾劳斯心头,只叫他心尖发颤。
顾劳斯哪扛得住这等撩术?
整个人像只炸毛猫咪,弓起背跳开一步。
被调戏的那只手条件反射背在唇上,掩下即将冲出喉咙的惊叫。
不争气的双眼迅速腾起湿意,并几许羞耻的薄红。
他愣愣瞪着罪魁祸首,显出一股不解风情的懵懂风流,既纯真,又魅惑。
谢昭撩完,反倒自己先扛不住了。
他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阴阳,“琰之的保状,身为家人,我也可效劳。但你宁可麻烦外人,也不向我开口,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顾劳斯心中大呼无耻。
他平复了下心头躁动,“呸”了一口,“谁跟你是家人?老不羞!”
谢大人顿时沉下脸。
他抬手握住顾悄脖颈,皮笑肉不笑,“什么?风太大,昭没有听清,有劳小舅子再说一遍?”
学长的手滚烫,好巧不巧按在他颈侧min感处。
顾悄眼圈更红了,好半天他才嗫喏一句,“已……已经办好,就不麻烦妹夫了。”
谢大人笑着松手,拍了拍顾悄脸颊,“这才乖。”
那语气低沉,萦满只有二人才懂的危险。
“教训”完小舅子,他轻轻拂袖,一边往天字号房里去,一边轻描淡丢下一句,“顾悄,你识趣,妹子才能长命百岁,懂吗?”
哦。我不识趣,你还想家暴我不成?
顾悄臊着脸,冷漠地想。
他十分疑惑,谢狗究竟去哪进修了?
士别三日,竟已下流到没眼看。
客栈这几出,红脸黑脸的也没白唱。
第二天整个府城都知道,南直隶提学御史来了,扬言院试要给徽州府剃头,头一个剃的,就是知府亲保的刺头顾悄。
当然,顾家小儿子不自量力,妄图挑衅谢阎王,差点被他当场捏死,这八卦更劲爆。
谢家同顾氏,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合,而是势同水火。
生死关头,顾家小纨绔踢到铁板,吓得屁滚尿流,为求阎王不杀,如何哭着讨饶更是被众人传出不下十个版本。
其中,青楼楚馆还演出一个风月版,属实令人震惊。
屁滚尿流?哭着讨饶?
听着正经八卦、走在开班路上的顾悄:我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腾不出手找谢大人算账,十来天的基层教师集训班紧锣密鼓,开课在即。
培训地点,在同悦楼不远处的一间私家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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