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枫
从时装屋的正门出来,纪轻舟径直走到马路旁的黑色小轿车旁,拉开后车座门,正要俯身钻进去,一低头却见穿着身衬衣西裤、系着黑领带的解某人依旧坐在里边。
纪轻舟动作略微一顿,继而坐进车内,关上了车门问:“你怎么没去上班?”
“请假了。”
“经理还能请假?”
解予安未回答这个问题,察觉青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便知他多半又收到了不太乐观的消息。
他默然伸出手,握住身边人的左手,包裹进掌心里抚摩安慰,说出自己的猜测道:“鲍子琼既是有心报复你,想让你难堪,他若早知道你纪云倾的身份,应当忍不到今日。我想造谣的源头,或许就在昨晚参与宴会的宾客之中,我已派人去调查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来,昨晚的宴会上,有个人一直在暗暗观察我。”
纪轻舟回忆着说道:“一个穿蓝色西服,戴金丝圆框眼镜的男人,梳着三七分的头发,圆脸,肉鼻头,身材普通,没什么特点。”
“好,我去查。”解予安简言应声,又说:“律师方面,我请了江兄。”
“嗯,打官司这个事就你去办吧,我也不懂现在的流程。”纪轻舟沉吟道,“不过这官司虽然得打,但速度太慢,当前紧要的还是得先做公关。”
“我已联系了几个晚报,今日傍晚便会登出澄清公告。”
虽然上海人没有什么看晚报的习惯,解予安还是想尽快将澄清消息登载传播出去。
“也不能光澄清,大部分人对那种干巴巴的事实都不感兴趣。”
纪轻舟思索了片刻,脑中闪过思路:“但你既然已经联系了,晚报先正儿八经澄清一番也好,最好能稳住那一部分半信半疑、摇摆不定的顾客,我去准备别的打法。”
这个时候的报纸还是较为讲究新闻质量的,固然有花钱就给登的广告位,但凡是大销量有影响力的报纸,想要显眼醒目的版面,还得要是有意思的,或是足够惊爆吸引眼球的内容,才会愿意登载。
“反正人们不就喜欢看八卦爆料嘛,那就由我来爆料好了。”
“爆料什么?”解予安问。
纪轻舟蓦地转头看向他,澄澈的眸子里似含着几分温和的试探之意,静静开口道:“你想,和我公开吗?”
解予安冷不丁听见这个问题,眼瞳不禁颤动了一下。
但稍作思考后,他便冷静地摇了摇头,回道:“纪云倾身世低微,又身负此等谣言,你与我公开,你所走的每一步成功之路都会为人所恶意揣测,你的能力也会因此而遭受质疑,别意气用事。”
纪轻舟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却只是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真的不想吗?”
“……”
解予安对着他朦胧柔和的目光,一时失语,勉强维持的理智被这惑人的提议所冲击着,胸口涌起剧烈的情绪波动。
一瞬间,脑中已闪过诸多二人公开后面对社会舆论的应对之法,甚至连举办婚礼的饭店都已挑选完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启唇,难以自控地想要回答一个“想”字。
但还未等发出声音,便见面前青年别有意味地嫣然一笑:“逗你的,不公开。当真啦?思考这么久。”
解予安神情一怔,别过了头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气的,耳根有些灼热。
沉默片刻才道:“我在想怎么打消你的念头。”
“哦,其实我刚才是真那么考虑过。”纪轻舟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缓缓说道,“干脆公开恋情,省得那些小报三天两头给我传绯闻。但正如你所说嘛,这事太冒险了,还是算了。”
他说罢,见解予安垂着眼睫不回应,便回过头靠在坐椅背上,不再犹疑道:“阿佑,去报馆街。”
·
当日傍晚,一部分关注着清晨那桩名人丑闻的世纪时装顾客,便在几大晚报上看见了世纪公司的公告声明。
内容大抵便是说,某小报刊登关于纪先生过往经历种种皆为虚假捏造、歪曲事实,《繁华报》报道失实,诬人名誉,公司将追究其法律责任等等。
翌日一早,许许多多吃瓜民众又在《申报》、《时报》、《晶报》、《沪报》、《大世界报》等数个大小报刊上,看见了每份报纸各自的独家报道。
首页版面上加大加粗的文章标题都起得分外吸引眼球。
——【震惊!纪轻舟被逼离京,背后原因意想不到!】
——【纪轻舟回应丑闻,最害怕患有臆想症的疯狂戏迷,呼吁大家理智追星。】
——【全场静默!纪轻舟含泪吐露伶人往事,戏班荒诞秘闻令人发指……】
——【警惕疯狂戏迷的报复,得不到就毁掉他!】
——【青年必看:破茧重生!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始者,令人震撼的发家史!】
第211章 破茧
“你们可看到这两日的报纸了?”
夏日上午, 女子裁缝学校内,趁着课间时间,几个女学生将凳子搬到了教室外的树荫下, 在聒噪的蝉鸣环绕中,边拿着针线做着缝纫课作业,边和同学们闲谈。
“纪先生的身世好可怜啊……”
一个穿着梅子色棉布旗袍、长相秀气的女学生忽而挑起话题,长长叹息道。
“你说他曾在相公堂子待过一事?”一旁穿着件深蓝布衫、扎着双麻花辫的姑娘问。
“诶呀, 那都是过时消息了,《繁华报》上的那篇文章纯属是某个对先生爱而不得的戏迷编造出来的故事,既想要逼他回去唱戏, 又臆想他下海……总之, 甚为卑劣。”
“等等,我糊涂了,你又说是编造的, 又说那些戏迷要逼他回去唱戏?”
“先生的确是唱过戏的, 他从不避讳这点。”另一个稍年长的姑娘语气沉稳地接道:
“按先生的说法, 唱戏卖艺就同他做衣服一般,赚的都是辛苦钱, 便无什么高低之分。你去看看昨日《沪报》上的那篇文章,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办者, 看完你便懂了。”
“我读的是《时报》, 纪先生含泪吐露戏班秘闻那篇采访,险些将我看哭了。”
穿梅子色旗袍的姑娘将缝至一半的手袋搭在膝盖上, 转头望向身旁消息滞后的同学, 语声柔和地回忆说道:
“他的身世好生可怜,本是一大户人家亲戚,不足五岁时却不慎走丢, 被拐卖进了京城那相公堂子里,幸而获一戏班的班主相助,将他解救了出去。
“但在那戏班子里,他也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得以登台演出,混成了角儿,却又被几个痴狂的戏迷盯上。先生无权无势,又不肯委身于人,便被逼得放弃了刚起步的事业,身无分文逃来了上海。
“而那些人却还不肯放过他,与上海这边的戏园子也打了招呼,破坏他的生计,非要逼他服软不可。”
“啊,竟有这等荒唐事!”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诧异地惊叹了一声,未想到身为男子竟也会落到那种地步。
可惊讶之余,却又丝毫未曾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联想到他们纪老师那副清俊漂亮的样貌,有那么一些痴狂的戏迷也是正常事。
“诶,倘若是我,被人这样逼迫,多半要崩溃得跳江了,但先生心性坚定,即便走投无路,依旧对生活抱有希望。”
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拿起了手袋,一边缝制,一边继续说道,“他生怕再被京城那些人针对,这才不得不改了名字,从头开始另起一番事业。”
“原来是这样……”
意识到自己被无良报纸蒙蔽的女学生正色唾骂:“那《繁华报》的主笔真是畜生,不分青红皂白便胡乱给人泼脏水,这样的报纸,迟早关门倒闭。”
“不过这也算得上塞翁失马了,”年龄稍长的女学生此时接话道,“《沪报》的报道中,便有提到,得亏遇到了这一遭,才令先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项才能。
“从一家小裁缝铺做到了大公司老板,光靠努力打拼可不够,关键还是得有天赋,当然这过程中一步步走来的艰辛,也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是啊,尤其想到纪先生如今这般丰神俊逸,总是笑意盈盈地给我们讲课,教授我们知识,谁又能想到他曾有那样一段痛苦的过往。”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神色低垂,甚为感触。
“哦,怪不得《纪元》杂志那设计比赛的主题叫做‘破茧’呢,”扎双辫的姑娘忽而想起道,“先生鼓励我们投稿时说过,他想给每个拥有梦想之人一个展示的机会,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才会设置这样的主题吧?”
“我也认为是这样,”年长女学生道,“不惧过往,放眼未来,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我们青年人的榜样啊。”
·
“破茧成蝶非易事,振翅高飞终自由……”
沪报馆三楼的娱乐室内,趁着午休空闲时间,纪轻舟和解予安、骆明煊,以及沪报馆的几个熟友相聚在一块,吃着附近购买的零食点心,喝着刚沏的热茶,聊着近日的舆论之事。
“袁兄这篇报道写得甚为打动人心呐,”宋又陵跷着腿坐在靠椅上,拿着昨日的沪报纸评价文章:
“尤其描述纪兄学戏时的那几句,下腰压腿乃生生硬掰,叫苦连天也无人应,寒冬腊月练习跷功,稍有失误便是湿漉漉的麻鞭抽打,打得皮开肉绽也是常事,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还得感谢小骆兄!”袁少怀朝着靠在窗旁的骆明煊抬了抬下巴:“纪兄匆匆忙忙来此一趟,仅给了我一个震撼标题和大致的文稿方向,具体他们伶人练功吃的苦,还是小骆兄提供给我的素材。”
“这个嘛,早年结交了不少的梨园朋友,有时也会听他们谈起练功时的惨苦经历。”
骆明煊半个屁股搭在窗框上,难得正经道:“想要人前显贵,背后必要吃苦,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
“纪兄当年也遭受过那苦楚?”宋又陵看向纪轻舟问。
“相差不多。”纪轻舟含混地笑了笑回答,旋即转移话题:“此次要多亏袁兄和几位先生的帮助,总算帮我洗脱了冤屈,接下来倘若《繁华报》还要胡搅蛮缠……”
“他们搅合不了了。”骆明煊倏然一拍手,神气十足道:
“昨夜我写了封信将那姓鲍的约去了闸北,带上几个弟兄给他和他的保镖套上麻袋,请他们好好吃了顿‘生活’!嘿嘿,还喂那鲍家少爷吃了个‘糖油山芋’,叫他终身难忘!”
听见后半句话,在座众人稍一反应后,皆不约而同地哧哧发笑起来。
纪轻舟没听懂他的意思,问:“糖油山芋?”
袁少怀笑了两声,捂着嘴解释:“便是用报纸包一包粪,乘其不备,塞他嘴里。”
“包粪的还是他们那《繁华报》的报纸!”骆明煊咧着嘴补充说明。
纪轻舟听着不禁“嘶”地倒吸了口气,心忖现在的年轻人干起仗来可真不讲武德。
“揍得很严重吗?”他接着问。
“放心吧,元……额,我的弟兄们下手都有分寸,不伤其要害,令他伤筋动骨躺上数月而已。”
骆明煊快言快语说罢,眉毛一横轻嗤:“哼,敢打你的注意,也不仔细查查你兄弟都是谁,他若还敢报复,下回爷爷我直接雇几个流氓当街给他泼夜壶。”
尽管骆明煊话转得很快,纪轻舟还是听见了他无意间吐露的那个字眼。
回想起某人昨晚吃过夜饭后,突然提起公司有急事,出去了一阵,哪还猜不到那“急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随后,趁着报社几人笑谈起这两日同业流行的“震惊体”新闻标题,他瞟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歪着身子靠近过去,压低声道:“这种有意思的事,你不叫上我?”
解予安兀自放松地靠着沙发椅,淡淡回应:“怕你接受不了。”
“你都接受得了,我怎么会接受不了,你觉得我道德水准比你高吗?”
“你能接受得了‘糖油山芋’?”
“嗯……这的确有点破坏我的生活美学了。”纪轻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受现代教育长大的文明青年,他的眼睛还是有点洁癖存在的。
哪怕那“糖油山芋”是喂给仇敌的,他也看不了那场面。
随即,他又狐疑地瞥了眼某人交叠着搭在腿上的双手,问:“你不会,是亲自喂的吧?”
“……想什么?”解予安略有些无语,立刻解释:“雇人干的。”
“好,不是你干的就好,否则你接下来半年别想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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