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恩 第29章

作者:莲卿 标签: 穿越重生

“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想要!”桌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谢暄仓惶站起,像是第一天认识傅行简一样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你是没有想要,可谁信?”傅行简却不容谢暄退缩,紧紧扼住他的手腕,眩晕之下,谢暄猛然抬头,才惊觉二人已近在咫尺,

“除了我没人信,你年长一岁,这滩浑水就会深上三尺。”冰凉的脸颊一热,那烫人的感觉又来了,可这次却是紧紧钳制着他的下颌,不容他有一丝退却,“谢兰时,他们已经做好了溺死你的准备,如果不将祸水东引,将这滩水搅得更浑,你觉得自己还能撑多久。”

很快!他知道,也许比上辈子更快!

凉薄、阴郁、狠戾,却又闪着恣肆嗜血的暗芒,逃不掉的谢暄被迫面对这双陌生至极的眸子,只觉得傅行简口中的浑水,仿佛已经不断扑打进他的口鼻,他张着嘴,用力的呼吸,却迎来的只有窒息。

这是傅行简吗,这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他吗?谢暄骇然想。

他疯了。

第47章

春日里的雨不该这么大。

手中的油纸伞几乎快要握不住,崔玉桥叹了口气,将已经浸湿而变得沉重的衣摆挽在手臂上,低着头一心快走。

安顺坊的路许久没有修整过,石板七零八落的,雨水一泡,泥汤便飘上来,崔玉桥已然是放弃了这双鞋,遇着躲不过的水坑,就尽管踩了。

“玉桥!”

身后猝不及防的一声让崔玉桥一惊,刚刚踩稳的脚尖滑进了旁边的水坑,身形刚稳了一半,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已经提到了丹田的气倏然散了,扑通一声把自己摔进了水里。

“哎呀!”惊呼未落,崔玉桥就感觉到身体被人慌慌张张地扶起,耳朵边还有一人喊着,“少爷,您别淋着了!”

崔玉桥恨恨地咬了咬牙关,又是钟云鹤。

“都是我不好,瞧见你一个人走着艰难,想邀你上马车来的,却不小心吓着你。”钟云鹤与仆人一起将崔玉桥扶起,他半截身子湿了不说,头上那支鎏金铜簪也掉进了黄泥汤里,瞧不见踪影,拢得好好的头发散落下来,发尾滴滴答答地全是水。

“钟公子……”崔玉桥深吸一口气,将扶在自己身上的手拂去,退了一步,垂首道,“奴婢谢过钟公子,雨这样大,钟公子快上马车去吧。”

钟云鹤苍白的面色上急出一片淡淡的红晕,他耍赖似的跟进一步,再次握上崔玉桥的手臂,“你若不随我一起上车,我也不上。”

“玉桥公子,你就应了我们少爷吧,他身子不好可不能这么淋着。”仆人显然十分清楚钟云鹤的脾气,竟也来一道劝来他。

此时的雨水淋在身上跟寒冬也没什么差别,崔玉桥怕这娇气的少爷真因为自己淋出个好歹再生了祸端,只得应了,随他上了马车。

身上湿搭搭的,崔玉桥一进马车便蜷在里座榻最远的角落里,惟恐沾湿了上头包裹的锦缎,钟云鹤似是瞧出他的心思,也没硬拉他坐下,而是急切道,

“你嘴唇都冻紫了,快把外头的衣裳脱了。”钟云鹤自己先把沾湿了的外衣脱了,换上车里原本就备着的氅衣,紧接着又抖开一旁叠着的羊毛毯子道,“脱下裹着这个,当心风寒。”

即使人已经在温暖的马车里,崔玉桥还是无法自抑地颤抖,极力稳住声音,却仍是断断续续,

“奴,奴婢谢过公子好意,但玉桥与公子云泥之别,求公子,求公子今后别再可怜奴婢了。”

又是他,这次是守在了回明嫣楼的必经之路上。

若说之前崔玉桥还在犹豫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如今这一次便是坐实了猜测。他不禁心下凛然,钟云鹤若这样跟下去,迟早要给自己带来麻烦。

谁料话音刚落,温温润润的钟云鹤眼里却起了倔强,他将毯子放到一边,竟不顾崔玉桥的闪躲,硬将他拉到座榻边上,不由分说地就开始解他身上的衣带。

崔玉桥不禁骇然,又不敢真的运气甩掉钟云鹤,只得看似无力地被他按在车壁上解了衣服。

“钟公子!你要做什么!”

骤然的冷意让崔玉桥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刚要挣扎却被一张干燥温暖的毯子牢牢裹住,他僵直着,缓缓抬起眼来,却见钟云鹤半跪在面前,微微气喘地看着自己,

“我不做什么,我就是怕你冻坏了。”他似乎也刚刚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玉桥,我不是在可怜你,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钟公子,您就是在可怜奴婢。”崔玉桥不再闪躲,琥珀般透亮的眸子上蒙着淡淡的水光,在黯淡的车内,却显得格外得亮,“那晚的几个人里奴婢并不出众,只不过是这么一个身世引得公子注意罢了,奴婢也后悔,那晚一时冲动说出了阿翁名字,给他抹了黑。但其实奴婢与脂粉巷里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不值得公子这般费心。”

言罢,他扯下羊毛毯子,双手奉回,“钟公子若真觉着奴婢合口味,就去明嫣楼吧,奴婢价钱不高。”

钟云鹤措手不及地被一团厚重的毯子蒙了头脸,没能稳住身形,坐在了地板上,

“玉桥!”

他慌忙扯下毯子,可眼前除了一滩湿淋淋的衣服,哪里还有崔玉桥的身影。

马车猛然停下,外头车檐下坐着的仆人探进来,慌慌张张道,“少爷,小的刚才一晃神好像是玉桥公子跳下车了!”

钟云鹤抬目望去,雨线如白练般倾倒,将天地连成一片,哪里还能寻得到崔玉桥的身影,他敛下眼睑,又落回在那摊衣服上,轻声道,

“走吧。”

这场雨像是一盆子五颜六色的漆,黄土上毛茸茸的新绿,一朵朵嫣红似火的胜春,甚至房檐阶下的青苔,都鲜艳得直冒尖儿,只是除了那一树粉云似的楸树花,被森森的绿意替代得干净,竟找不出一丝那几日遮云蔽日般的气势,和院里其他树木也看不出什么不同了。

谢暄趴在窗边,仔仔细细将楸树看了个遍,再没能找到一朵花,便懒懒地收回目光,仰躺在软榻上望着灰蓝的天,百无聊赖。

他也被雨困在王府数日没动弹,傅行简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早出晚归的如同跟大理寺签了卖身契,就仿佛安顺里那个口出狂言的他是谢暄的臆想。

当然不是臆想,谢暄至今还能清晰地复刻出那一刻的骇然,但口出狂言谁都会,他又凭什么做到呢?

一个是明嫣楼里名不见经传的娼妓,一个是九五之尊,刺杀?怎么可能!莫说皇上日日在宫里,就算是出来,方圆数公里就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凭什么刺杀。

如此想想,谢暄猜想傅行简大约是利用崔玉桥为其办事,而所谓刺杀不过是饵罢了。

“殿下?”荣德敲敲门,等他应了才道,“贺礼一直在长史司放着,您还过目吗?”

“不看了,直接入库房吧。”

无非是一些珍宝字画,或者是西洋进贡的新奇玩意儿,荣德也知道谢暄不大有兴致,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一下,刚欲吩咐底下人去入库,门却突然开了,谢暄探出头来问道,

“这次的贺礼中可有一块青玉的玉佩?”

“是有一件。”荣德对贺礼都清清楚楚,“不过没附名帖,不知是哪位送的。”

的确不知是哪位送的,上辈子这些贺礼中就有这一件,没有其他的那般华贵甚至浮夸,泛着青蓝的玉牌正巧雕成一汪涟漪淡淡的湖水,上方着几条如丝绦般的柳枝斜斜飘拂,颇有风暄雨暖日和柔①的恬淡意味。谢暄十分喜爱。

“就搭着那条石绿色的丝绦,绑好了给我拿来,我要配着。”谢暄声音刚飘进屋里,又飘出来,“傅意深早上出去的时候是不是说今天会早点回来?”

“是听见大人这么交代了。”

“那今晚不用准备晚膳了,去派个人和他说一声,散衙后直接去千逢居,你去替我订上最大的那间房。”

家里用膳旁边一堆人伺候,倒还没有在外头说话松快。

眼见金乌西沉,内城各府衙门口的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傅行简一身常服从大理寺出来,并未乘轿子。

千逢居就挨着宝应门,从大理寺走着去也不远,傅行简正欲穿过街道,忽然一顶看似平常的轿子挡在面前,他下意识地想要绕路,眉头却一跳,缓下了步子,站定在轿前。

“傅少卿。”掀着轿帘的是一名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嗓音柔和,“老祖宗有请。”

傅行简的眸子不着痕迹地从已经近在咫尺的宝应门掠过,微微颔首道,“有劳公公。”

夕阳逐渐沉进暮色里,眼见着那一道斜铺在桌上的天光渐渐褪了色,谢暄面前的瓜子壳已经堆成了小山,

“怎么还没来吗?”

“殿下!”来回的是刚才去打探消息的那个小内侍,“奴婢去大理寺问过,说大人散衙已经有一会儿了。”

谢暄一怔,顺着二楼的窗户看向人来人往的宝应门,

“他竟敢爽约?”

第48章

轿子里很晦暗,傅行简在刚进来时就试探着用手指碰了碰轿帘,发现是缝死的,指尖拂过,针脚硬实细密,不留一丝缝隙。

这是一顶走在路上都不会有人侧目的轿子,却是让朝中官员闻之色变,见之悚然,他们都畏惧地称这是东厂里抬出来的断头轿。

形如鬼魅,利如爪牙,官员们不知是何时被监视,又何时被收集了诸多证据,他们权势滔天直达圣听,其权力更在锦衣卫之上,无论臣民,无需经过三法司就能直接缉拿进东厂大狱。

他们不像锦衣卫一样怒马鲜衣,常常大张旗鼓,通常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抬了这顶轿子来请君入瓮,你再怕,也只能乖乖进去。

甚至有人在被请上轿子的这一刻就会大喊招供,反正都是一死,招了便不必受那犹如剜心裂胆的酷刑。

傅行简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唯一还有用的听觉之上。

宝应门一向是个热闹地方,但仅限于外城,方才他若再快几步,便会穿过宝应门,从安静肃然的内城来到摊贩林立的城门外,只消转个头,就能看到千逢居。

但他们周围始终是安静的,偶尔能听到几句寒暄,大约是有人在散衙时遇着了认识的,随着轿子不断走远,渐渐地,这一点声音也消失了。

约两刻钟,轿子终于停止了晃动,依然没有任何人说话,只听见锁链滑动的敲击声,还有门轴嘶哑的,宛若呻吟的转动声。

傅行简缓缓睁开双眼,直到看着面前的轿帘下掀起的一道缝隙,一道橙黄色的,还在微微跳跃的火光一点点攀附上他的脚背,随之而来的,是就终不见天日的潮腐气息。

“傅少卿,请下轿吧。”

还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正躬身掀着轿帘,火光同样映在他的脸上因微笑而起的纹路上,这半张脸是透着暖黄,另一半却是森然的阴寒。

“有劳闻公公。”傅行简同样微笑,弯腰出了轿子。

请他上轿的,正式东厂提督太监闻如是。

闻如是见他从容,笑道,“上个坐轿来咱们这儿的,是户部右侍郎李金玉,本是小事,他却吓得尿了裤子,毁了一顶新轿子,可惜可惜。”

他的嘴角仍是微微上扬的,眼底中却蓦然闪过一丝寒戾,他没有说话,只是半举起手臂,轻轻勾了勾食指。

霎时间,铁链交错的敲击声响彻了他身后那个阴暗无光的角落,不过转眼间,两名番役已将傅行简双手勒扣在身后,锁链缠身,被牢牢锁在了正中央的刑架之上。

“李侍郎看似丢了面子,却少吃了不少苦头,傅少卿,该说的话您现在就说了,等会儿也就少受些罪。”闻如是依旧淡淡笑道。

“那闻公公想听些什么?”

“傅少卿是见惯了牢狱审讯的,在下也就不在这儿班门弄斧了。”闻如是阒然收了脸上最后一丝笑意,屏退了那两名番役后才冷冷道,“大理寺纵火一案,还有江由的死因。”

纵火。

就连此案最后呈给皇上的结案卷宗中都白纸黑字地写着“失火”,闻如是却用了纵火一词。

他在等他下意识的辩驳与解释。

傅行简却颔首道,“闻公公,这些话在下只与老祖宗一人说。”

“傅大人,老祖宗可不是谁都能叫的。”闻如是轻笑一声道,“最近他老人家最近诸事繁杂,特意交代了在下,要以礼相待,但若傅大人不肯说,那就烦请大人瞧瞧,咱们东厂的手段与大理寺相较,哪个更管用。”

傅行简身形稍动,铁链便刺耳地摩擦,他低头一笑,“以礼相待?”

闻如是却也随之一笑,“刑讯嘛,下马威总是要有的,只是傅大人到底要比其他人难对付些,多数刚绑上就什么都招了。”

“我没什么可招的。”傅行简淡淡重复道,“话,我只与老祖宗一人说。”

“是吗?”闻如是微眯起他那双本就细长的双眼,瞳孔随之湮没在暗影之下,仿佛两条深不见底的幽黑裂隙,“那就看傅大人能不能撑到见着老祖宗了。”

---

谢暄好久没这么气过了,若不是近些时日觉得傅行简不再是凡事都冷淡拒绝的那个他,自己也不会约他到外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