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恩 第62章

作者:莲卿 标签: 穿越重生

这像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更像是谋而后动的自信。

他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他能预知?

“有没有人在,官府里有没有人在!”

豁然一阵撞门声彻响在耳边,谢暄站起来快步走到西院门口,向后看去。

两个院子中间的甬道尽头有一扇门,这扇门只有每日巡视的衙役会打开出入,出去是一个丈余宽的空荡院子,院墙上有一道门,是府衙的后门。

被敲得砰砰作响的,正是这道后门。

“有没有人啊!”

“救命啊!”

这次呼救的是个女子,惊慌无措,喊得几乎破了音。

“快去看看。”

身旁守着的家丁颔首,立刻跑到甬道尽头的那扇上了锁的门前。

“坏了,没钥匙……”

谢暄的话音还未落,却见这个家丁扶着门的手臂筋肉蓦然凸起,那感觉仿佛是轻轻一推,啪地一声门锁落地。

身边的荣德轻轻吸了口气,谢暄也怔在原地,眉头轻颤。

他早就看出这些后来的家丁并非寻常人,个个身形精健,目光炯炯,尤其沉默寡言。谢暄担心是夏修贤的人,平日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有没有人啊——!”

门外还在持续呼救,家丁已奔到后院门前,谢暄忙应了声,

“有!别急!”

“殿下。”荣德压低嗓音,急得直往后拽他,“让他去看看就行了,您别出什么事。”

“房子,房子刚才突然塌了!”女子看到门开,惊慌失措地抓住家丁的手臂,“压住了两个人!”

谢暄一惊,推开荣德向后门冲去。

第94章

“啪!”

一块经年陈旧的砖块在谢暄脚下摔得四分五裂,灰青的表面上星星点点,有一些墨黑黏稠的痕迹,他倏然抬头看面前的人。

黑灰的尘土将这个男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他奋力扒着砖块,嘴里喃喃地念着,

“我不该让他们留在屋里,都怪我,都怪我。”

原来这屋里被埋的,是他的妻儿。

“会没事的。”

男人不可思议地凝起眼神,像是没想到在这烟雾尘天中还能看到一个这样干干净净的人,

“马上就会有人来帮忙了,你放心,一定没事的。”

谢暄说完弯下腰去, 一双白瓷似的手在灰黑粗粝的砖块上迟疑了一瞬,伸进去,用力拔出一块,扔向身后。

也许是遭此打击,男人的反应有些迟钝,又扒出两块砖来才木然地道了声,

“多谢。”

轰然的雷声再至,众人连头都未抬一下,已然麻木,谢暄却不知为何心头微震,停下来摊开已经磨到赤红的手掌,才发现指尖肿大,起了数个涨白的水泡。

一滴雨悄然落在掌心。

“兰公子!”

他回头,是荣德带着几个人奔跑而至,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将他从一堆瓦砾中拉出来,怕不够远,又拖着走了好几步。

“您不能去!”

“这间房子已经塌过,不会再有什么事,但我不能袖手旁观。”他抬头,眸光闪烁却渐渐沉稳,双唇微张,“我是谢家人。”

颊上微凉,雨滴接二连三地落下,这场闷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雨夹杂着灰尘簌簌而落,细密绵紧。

荣德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去拉走谢暄,还是该护着他不被这冬日里刺骨的雨淋到,最后只能拼命地和所有人一样去救人。

雨水冲刷着瓦砾,从缝隙中渐渐渗入,忽然一声极轻的呜咽穿透了众人粗重的气喘声,所有人倏然停下,屏息看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紧接着又一声,稚嫩、虚弱、断断续续。

“他们在那儿!”

有了方向,年轻力壮的众人迅速扒开了一个口子,男人边喊着妻子的名字就要往下跳,然而房梁没了支撑忽然歪斜,在一阵惊呼声中,屋顶的房梁被一双双绷紧的手臂用力抬起。

所有人屏息以待,直到男人的一只手出现在瓦砾边缘,他奋力爬上来,肩上扛着一个软绵绵的,浑身裹满泥土的小孩。

冰冷的雨水浇上来的瞬间,孩子发出近乎呻吟的哭声,一名女子已经奔回还未倒塌的屋里取了褥子给裹上。

可太冷了,所有人都被淋得透透,周身冰冷,女子声音哽咽慌乱,搂紧在怀里想为他取暖,可孩子的声音却愈发微弱。

“给。”

女子循着声音抬眼,诧异地看着眼前莫名出现的一件皮毛小袄,雨滴打在绸缎的表面,瞬间将月牙白的锦缎洇出一个浅淡的,灰黄色的印记,而内里满是绵密厚实的银白色绒毛,满目过去竟未掺杂一丝杂色。

“这是……”

在大楚哪怕你是巨富,只要无功名爵位在身都绝不许身着绫罗皮草,更遑论普通百姓。

女子目露惶然,不为孩子裹上,反而本能地退了一步。

“你愣着做什么!”谢暄不解地向前,身上只剩了一身贴里,原本干燥洁白的衣物被雨水打湿,他冻得哆嗦道,“这里面都是干的,趁还有些热气赶紧裹上啊!”

“这样贵重,被人看到要招来灾祸的!”女子弓起身子尽力护住孩子的身体,却拒绝的彻底。

谢暄从不爱看律法这种无聊的东西,竟也不知道他们会被判什么样的重罪,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仍选择拒绝。

“把孩子给我。”谢暄靠近女子,弯下腰,将小袄打开后缓声道,“我不怕,我送他到梁府去,衙门的医班都在那里。”

连绵不断的雨水打湿了所有人,女子身上满布的灰尘变成泥汤落下来,她蓦地低头,惊恐地看着一滴黄浑的水从自己头上落下来,落在雪白的皮毛之上,而与此同时,孩子本就极其微弱的哭声戛然而止。

“把他给我!”

谢暄头顶轰然一麻,他立刻将手中的小袄摊开,裹上了女人抱着的孩子,夺进自己怀里。

搂紧,心如擂鼓般咚咚直跳,连方才还觉得刺骨的冷意都感觉不到,他猛地退了几步道,

“去梁府!”说完,谢暄抱着孩子转身就跑。

“殿下!”荣德回头看见这一幕急得脱口而出,可他正托着从房梁下运送出来的妇人不敢松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之后。

不宽的街道上满是碎石瓦砾,道边的均已树木东倒西歪,有些砸在房顶,有些横在道路上,雨水混合着泥沙顺着斜坡一路向下流去,仿佛成了河。

谢暄咬了咬牙关,踏进泥汤中,微微弓起脊背,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孩子身上上,向梁府走去。

六七岁的孩子,刚抱上时觉得还好,越走就越重,双臂酸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脑海中仿佛都叫嚣着让他放下。

更何况冬日里刺骨的雨水不断地浇上来,牙齿在抖,喉咙在颤,浑身都仿佛针扎般刺痛——

思绪乍停,谢暄双目微瞪,猛然一凛地站住,低下头,屏息掀起被褥的一角。

灰黄的天光从缝隙里进去,只有小小的,一拳的光,平铺在一张脏得看不清面目的脸上,然而在一旁的雪白皮毛上,不知何时已洇出一团刺目鲜红。

孩子的唇动了动,谢暄听不清,侧过脸附耳下去,

“你……累……”

微弱却竭尽全力的两个字后,颤动的眼睑蓦然垂下,嘴角渗出什么,谢暄迟疑地伸出指尖轻轻拭过,被雨水泡皱的指腹骤然殷红。

他,他是死了吗!

谢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似乎有什么横亘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就疼,又闷又沉的疼。

“别……别怕。”

谢暄惊于自己的嘶哑与颤抖,却不知这句“别怕”是说给孩子,还是自己。

梁府的大门终于遥遥映入眼帘,那大门上高翘气派的飞檐震掉了一个角,医班在那儿,傅行简也许也在那儿,他只要一直向前迈就能走到,就能救他。

“别怕。”

再开口,愈发沉哑,却趋于平稳,他这次在跟怀里的孩子说,却不知他是否还能听到。

“医班在哪儿?”

“你怎么了这是,抱的什么?”

“我问你医班在哪儿!”

怒吼将这人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地向大门指着,“在……在里面。”

“兰时?!”

谢暄抬头,目光顺着这人指引的方向看去,虚晃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踉跄而来,大氅翻飞,他眨了眨眼,头顶乍暗,身上蓦然一沉,那件鸦青色的大氅已在自己身上,

“别压着他!”谢暄晃过神来,颤抖地将怀中的包裹递出去,“快看看他还活着吗,快看看!”

傅行简接过,只打开一角,神色突变,立刻将包裹递给身边的人,“快去让医师看看!”

一直压着手臂上的重量蓦然消失,谢暄心头一空,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团月牙白的锦缎包裹消失在视线内,想站起来,脚尖却一软,猛地跪进水坑里。

碎石刺进膝盖,他此时此刻才觉出冷,觉出疼,压在喉间的那块巨石却又重了千钧不止,

“傅行简,他好像死了……”

这一路上再难再累都始终干涩的双眼,怎么会在见到傅行简的瞬间崩然泪下,浑身虚脱。

“不会的,他还活着。”

干净沉稳的声线让谢暄的喘息微顿,哪怕明知道傅行简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仍是莫名地被他安慰。

然后后知后觉地,准备迎接责备。

然而身下一轻,他竟被打横抱起,引起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

“干什么!”

“去喝碗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