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遂
“抱歉,我要失约了。”
睫上冰花簌簌坠入应周徊掌心,竟烫得似淬火铁屑。
「我赠你新生和自由,祝你往后纵意无缚。山水一程,无需再相逢。」
“再见。”
话音落地时,冻翼白鸟碎作漫天鹤羽似的数据流,消散在风雪中。
......
那种像是心脏被生生挖走的尖锐凿疼让应周徊本从虚构的意识境里徒然惊醒,可记忆已如溶进水中的糖片,化散大半,剩余那一星半许的甜意也将要溶解。
应周徊鲜少生出如此剧烈鲜明的情绪来,惊愕的,愤怒的,恨拗的,焚成一把灼烈的火,烧得苍白的眼尾都蔓开异样的红。
“容祈,你答应过的。”
纵是指尖用力到痉挛,他也无法动弹半分。修复一半不到的妖核和破碎的丹田凝聚不起半点灵力。他现在的状态,也只是堪堪从鬼门关被拽回而已。
“骗你的。”少年揩去唇边的血迹,面色比落在鬓边的银发还要清透,像是被使用打磨到极致的薄瓷,蛛丝般的霜蓝细纹自下颌蔓延上脸颊,似釉迹,又似碎痕。
银青血管在他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忽明忽灭,恍若冰层下濒死的萤。
他的喉间溢出两声轻飘的笑音,唇角挑起的弧度淡薄又锋利,那双冰鉴一样的蓝眼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珠,星屑一样的数据流在其间流淌,光芒渐熄。
少年最后望来的眼神,是把淬了百遍又折断的剑,刃尖却又凝着经年不化的春月烟水。
“应周徊,我骗你的啊。”
“我这么一个辜负真心的大骗子,也不值得你再惦记对吧。”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透明的指尖泛开微弱的银蓝光芒,缓缓伸到他眼前,“应周徊,别记了。”
应周徊,别记了。
最后一丝糖片,化在冰冷的数据流里。
应周徊咳出一大口血,心口恍若被白鸟羽毛剜出个空荡荡的窟窿,呼啸着灌进九百个没有春信的寒冬凛风,血骨模糊的剜疼。
【系统编号00R7-0112-09,和宿主「应周徊」,正式解绑。】
【任务判定:失败。】
——————
后来呢?
应周徊并没有把他沉眠之后全部的记忆都给他,容祈不知道应周徊是如何拼凑起他已化为碎屑的系统碎片,又是如何修复好已成废铁的斩羲剑,寻找复活他的办法,这一找就是七百多年。
可是......纵是摘了往生花作引,回魂灯燃了五百年,沉眠在极境盐冰海中的少年也没有半点要睁眼的迹象。
容祈的系统意识消散后,应周徊取了一半这个世界的文明轴心埋入他空荡荡的系统核心处,这才保住他的能量体没有消散。
一千两百多年过去了,他的道侣还是没有半点要苏醒的迹象。应周徊不耐烦了,准备再次深入世界里层,把剩下的一半轴心也弄走。
拦不住这尊大杀神的管理员瑟瑟发抖地护住轴心和上级反馈,上级也表示无法,要是能拦得住当初也不会让他弄走半边文明轴心了。
但放任应周徊毁掉这个世界,那必然也是不行的,上级只得苦兮兮请出老大,劳他去隔壁穿书局走一趟。
因着捅出了“穿书局
第一部第二部擅自跑到其他管理局隶属世界窃取能量,篡改命轨线这个事”,两方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这位老大忍气吞声好说歹说,割肉又放血的,这才请动柏弥走一趟。
见到应周徊第一眼,柏弥惯例先揍了他一顿,下手极重,如果不是看在他的妖核是容祈拼着最后一点能量修复好的份上,柏弥少说也要碎出一点裂痕来。
应周徊知道即便取了剩下那一半的世界轴心也无法让容祈醒来,他此举,也只是为了引柏弥走一趟而已。
柏弥要出气,那就让他出气好了,他只要一个答案。
应周徊揩去唇边的血迹,冷静拔出擦着妖核贯穿心口的长剑,语气平淡而笃定:“柏先生,你已经找到办法了,是吗?”
柏弥冷眼看着他,越看越觉方才下手还是轻了。
他也不说办法,只冷淡道:“回魂灯和小七的系统能量体我要带走。”
沉睡在冰层里的少年唇色比新雪还淡,回魂灯暖光映在他睫上,竟照不出一丝阴影。
“他能醒来吗?”应周徊也不催动灵力愈合伤口,任由心口的血洞汩汩涌出暗红,翻卷的皮肉边缘泛着铁锈色。
色泽清浅的雪青色虹膜已全然化作泼墨般的稠紫,连眼白也不余半分,像是被人剜去眼珠填入两汪浓沉夜色的渊薮,此刻正倒映着冰棺里少年苍白的轮廓。
“不管能还是不能,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柏弥忽然以刃尖抵进他伤口,应周徊毫无痛觉般,任由柏弥在血肉模糊处碾出森森白骨。
被焮色染红的剑尖划过妖核上霜蓝纹路,“小七用最后的本源能量替你修补时,这里的裂口比现在深三倍。”
柏弥扯了下嘴角,红瞳被杀意淬得鲜亮,恍若淬火的血玉坠入沸腾的汞池,“若不是这妖核里还嵌着他的灵识碎片......”
尾音蓦地折碎,霜蓝流光正从妖核裂纹中渗出,温柔缠上血淋淋的银剑,宛如故人轻握。
柏弥握剑的尾指轻动了下。
就算容祈的死,不是为了应周徊。
他骤然抽剑,带出的血珠溅在应周徊眉睫上,“应周徊,你有什么资格问这个问题?”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此刻本该在暖煦春光下枕着书卷打盹,阳光会把银发焙成蜜金色,翻书时抖落的墨香都沾着困倦的甜,只消浮散消得半日闲。
等他回去后,家养的名贵猫咪会轻盈地从摇椅跳下,却又在见到他时急急敛住雀跃的脚步。等他唤一声小七后,蓝瞳才会攒起半月似的浅甜弯弧,偎到他怀里,把藏在袖中的新折桃枝递给他。
而不是如今这般——冰封的容颜比盐瓷更易碎,安静的、恹白的、毫无生机地沉睡着。意识散在三千星海里,浑浑噩噩,不知归处。
他的孩子孩子本可做最清醒的局外人。断契的诀别咒就刻在灵台,却偏要燃尽最后三寸霜色本源,将应周徊的命轨斩作断剑。
多可笑啊,连道别都是沉默的馈赠,把自由炼成穿心锁,却将锁匙沉进了冰海。
应周徊,凭什么呢?
柏弥走之前,语气极尽轻蔑和讥诮:“连找我都要通过世界轴心来威胁,应周徊,你就废物至此吗?”
冷笑如淬毒的银针,将最后半句钉入对方灵台:“废物。”
......柏弥一走,他就提着斩羲剑,杀到管理局面前。
剑锋在青砖拖出蜿蜒血痕,恍若判官笔在生死簿上勾画,眼梢泛开谲紫繁纹的妖类语气漠然:“用半壁山河换张通行令,这买卖你们不亏。”
管理员哪里敢对这个大杀神说半个不字。
他看着案上滚动的世界轴心——那缺失的半个截面正泛着奇异的莹绿。这哪里是交易,分明是恶鬼在黄泉路上强索买命钱。
容祈也是这才明白,为什么应周徊先前会说:“你连问都不愿意问,就这般不信任我吗?”
应周徊早将红线缠在无名指,另一头系着一千多个日夜晨昏,重逢后的每一句言语都是精心算好的暗码。
在他还没醒来前,甚至连个苗头都没有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相随一生的准备。
哪怕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重逢,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又或许,如果他不来找的话,拿到三千世界通行证的应周徊,会一个一个世界找过去。
总能找到的。
总会再相遇的。
总有某处檐角会落下熟悉的霜息,在如星河般的蓝瞳里,看到故人的影子。
......
......
他们的前尘羁绊,比容祈想象的还要深太多,太多。
是初见时毫无好感,最后却宁愿用最后一息生机换得对方平安自由的存在。
是不明白喜欢,所有情感尚还懵懂不识、连风月滋味都未尝过的时候,就生出依赖、想同他走遍四域十洲、共赏四时光景的人。
他的第一任宿主,他不知道喜不喜欢,却足够让他生出欢喜、心愉如春枝迸出第一缕柔碧嫩芽的人。
容祈确实没有想过为了应周徊留在这个世界,但是在事发之前,他曾犹豫过,要不要问应周徊,和他一起走。
停云峰的垂枝樱在月下舒展成绮丽画卷,他盯着白茫茫的圆月,想问问应周徊,等看过西洲的雪浪海,尝过赤水城的蜜渍梅,赏遍四域十洲的光景,愿不愿意和他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茫茫星海,三千尘世,还有许多不逊于这四域十洲的地方。
他想问,应周徊,你愿不愿意同我做个伴呢?
他还想贿赂一下应周徊,他们
第九部很缺人,应周徊很适合加入进来,条件随应周徊开...如果想要他的话,也是可以的。
夜露浸透袖口时,他已将手中青玉刻满细密咒文——是
第九部的通行令,亦是私心的邀约函。
如果应周徊应下的话,那他就把这枚青玉令送给他。
那夜他在停云峰那棵红樱的最高处晒着月光,枕着满枝绯云想了整整一宿,攒了很多话想要告诉应周徊,末了想着去煮一碗热腾腾的牛乳茶,等应周徊回来就可以一起喝了。
他们可以喝着鲜甜的、泛着蜂蜜香气的热饮,慢慢聊,慢慢说。
却在天色将将明亮时,收到后台疯狂弹出的红色警告,说他的宿主生命值即将耗尽,请尽快解除绑定关系,以免被监管局发现异常。
比预警更早的是灵台深处炸开的剧痛,宿主命牌裂痕已蔓至心脉。
容祈平静地蹲下身,把碎了一地的瓷盏收拾好,给停云峰下了一层保护禁制,踏着满地落樱残红走进渐蓝的晨雾里。
他想。
那些话…可能没机会告诉应周徊了。
第310章
应周徊同他坦白心意那天, 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春日午后。
暮春的日光在垂枝樱间酿成蜜糖,纯白的尺玉狸蜷在枝桠间,像是卧了团蓬软轻薄的云。
忽而枝头微颤, 尺玉狸化作人形落地,云袖拂过青石案, 拈起瓷盏里凝着霜花的琼玉酥。
酥点入口即融, 凉沁沁的甜攀上舌尖, 像是含住了半朵正在融化的春云。又在咽下后回盈一点幽淡却绵长的花香,清微甘意在唇齿间久悬不散, 连吐息都仿佛含着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