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周来风
沉疏想睡过去很多次,他被生剜了双眼,撕碎了魄元,痛得几乎要神魂泯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拿断剑自戕于此。
但他想等温濯,他一定要见到温濯最后一面,哪怕双目尽渺,再看不见爱人的相貌,他也要听到温濯的声音,否则这憾恨只怕是会跟着他去了忘川,再抹不掉。
到如今,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在温濯怀里。
直到再也醒不来。
听着那渐渐止歇的心跳声,温濯像被淋了一头的冰水,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一声两声。
像风吹褐枝,点叩着窗棂。
一声、两声。
雪越积越厚,枝越压越沉。
再一声,两声……
最后。
“啪嗒”一声,梅枝折了。
温濯被这突兀的声响分去了片刻的注意,他身子一抖,往窗外投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再去听沉疏的胸口,却是了无声迹。
不会的,怎么会呢?
温濯一阵耳鸣。
刚刚还好好地说着话,怎么会突然听不见这心跳声了呢?一定是他太久没入眠,精神崩溃了,所以听不清东西。
他动了动身子,更用力地往沉疏胸口去靠。
可听了很多遍,除了雪簌簌而落的声音,什么都不剩下了。
死一样的寂静。
头皮发麻,肌骨生寒。
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身躯渐渐透凉,又渐渐缩小,温濯终于开始惊慌失措,气息愈发短促起来。
他弓起身子,沉疏越缩越小,他就怀得沉疏越来越紧,直到再也抱不住。
最后,怀里的少年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脑袋无力地耷拉在狐尾上,皮毛结着一层霜沫子,黯淡无光。
他像被丢在雪地里埋了很久很久,今天终于遇到了个好心人,肯替他烧一捧火,温一碗粥,还会温声软语地告诉他“往后这就是你的家”。
只是再明媚的火也烤不暖他的身躯,再滚烫的掌心也捂不热淌干的血。
温濯揉开那些被冻成一小撮的皮毛,可霜寒又像疯长的草木一般重新爬了上来,扼杀性命的冷在亦步亦趋。
不在了。
什么都不在了。
温濯抱着这只狐狸,在颤动的烛影之下,终于开始失声痛哭。
什么都没有了。
*
温濯一直哭到泪都淌干,清癯的眉目仿佛一夜灭去了七情六欲,身体都颤得发不出声了,才堪堪停止。
他还不能倒下,不能死去。
温濯掀开被褥,抬起手,召动地上的含光剑。
他还有事情要做。
温濯脸上的泪痕未干,他翻动含光剑,粗暴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的肌肤。
含光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一时间都开始打颤,剑鸣不止,似乎十分抗拒。
“别怕,”温濯淡淡道,“就一会儿而已。”
随后,片刻不犹豫,只听“噗嗤”一声,寒刃直接没入了自己的心口,硬生生将胸膛剖出了一个裂口。
他救不了沉疏的肉身,还能救他的灵魂。
用心头血,给他重塑魂魄。
清醒着剖心自然是痛的,温濯表情一苦,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唇角溢出一行鲜血。
至少沉疏还能有下辈子,他还能从头开始。
至少,不要再生在这样的时代。
至少等他把这残破的人间,收拾成适合他的地方。
那就……
先送他的魂灵去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任何……任何不必凄寒,不必苦痛的地方。
但温濯终究做不到说出那句“忘了我吧”,他还是私心留了一缕自己灵力混在心头血中,假如沉疏有那么一点点想找到他的念头,他就会知道。
我们就从头开始,我授你诗书,教你人情,和你从真正的师徒开始。
锋利的剑刃割破皮肉,直达心脏,血跟串珠似的往下掉,疼痛顺着经络爬上温濯的知觉,痛得他浑身颤抖不止。
他没有精力再去分神,另一只手掐了一个咒诀,一道阵法陡然出现在沈疏的遗体下。
然而这阵法相当不稳,只要心头血一停,它就会慢慢淡去痕迹,温濯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往自己心口去扎,不停地取来鲜血,反复稳固住阵法。
他只靠一念,在这剧烈的疼痛中支撑下去。
他要救下沉疏的魂魄。
他还想见到曾经的爱人。
温濯太专注于阵法,没有发现,在他上方逐渐汇聚起了一个透明的狐妖魂魄。
这是沉疏的灵魂,正在被慢慢重塑起来。
这片灵魂就飘荡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温濯一点点剖开自己的心脏。
他焦急地挥动着爪子,无声地冲温濯大喊着,恨不得能撕开这一道生和死的隔膜,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温濯的手都在发抖,他悲伤地望着床榻上的这只狐狸,颤抖着声音。
“要、要是,不肯回来,师父……也不怪你,这是你最后一次轮回了,你要好好地活,再也不要……”
后半句话被温濯痛苦的呜咽埋了下去,他小口小口地送着气,刀尖抵开胸腔的一半,另一只手还要催动灵力,将心头血从血肉狰狞处慢慢送出来。
比雪中红梅还扎眼的殷红,顺着那根莹白的灵力线,钻入狐狸的胸膛之中。
那些血最终凝成了一枚朱红色的耳珰,挂到了狐狸魂魄的耳朵上。
时间走过了漫漫长夜,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终于将那片魂魄重塑完成。
温濯再也受不住疼,仰头倒在了床上。
他想干脆这样死了。
可如果他就这样走了,万一这只笨狐狸想起他,想找到他,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那该怎么办?
温濯轻轻咳嗽两声,抬起发颤的手,用了一个治愈的法术,一个人把胸口那道血痕慢慢填补起来。
还来得及,还能等到。
待到疼痛终于麻木之后,温濯慢慢从床榻上起身,提了一把椅子出来,支开了屋里的窗户。
他把狐狸放到了膝上,手小心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又去捏了捏他的耳朵,仿佛他的心脏还在怀里跳动着。
在失去沉疏的那个夜晚,他空对扬扬飞雪,无声地坐了一夜,等天微明。
陪伴他的只有淋了满身的月色。
第67章
“沉未济的灵魂被温濯护送百年, 终于渡过忘川水,独去奈何,这片单薄的魂魄几经辗转, 最后重入轮回,成了天生地长的妖, 来到了现代。”
“我认出他这对眼睛,就养了他。”
随着沈玄清的声音响起,记忆画轴到这里就收了笔锋,沉疏也看不到温濯的记忆了。
战争是如何结束的、自己离开后的一百七十年,温濯又是如何挺过去的,在沈疏意识的渐渐回笼后,也没有了答案。
二人的魂魄重历了一遍生死相别,容易受魇,沈玄清意识到这一点后,手印极快地一变,当即解除了回忆术法。
“阵合!”
随着一声清喝,二魂瞬间归元。
与此同时, 沉疏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猛然睁开了眼。
一醒来,他条件反射般地一摸自己的耳垂,待触碰到那枚温热得像血一般的耳珰,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稳下去。
这就是沉未济的记忆。
不、不对。
这是他的记忆。
他的名字一直都是小满,温濯从没把他当作过其他人,这片灵魂一直属于自己, 是温濯亲手创造的。
这枚耳珰,就是证明。
这是他用心头血,替自己融铸的印记。
那此后呢?自己死了那么多年,直到转世投胎,温濯一个人要怎么活过来?
沉疏恢复神识,用力地呼吸了两口,唇间吐着白雾。
发现视线重新复明以后,他立刻转身看向一旁同样惊醒的温濯,扑上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肩,狠力撼动了两下。
“云舟、云舟!”
在墓室里待了三四天,身子都冻僵了,沉疏感觉自己跟战栗似的,在微微发抖。
他抿了抿唇,涩声问道:“还好不好?疼不疼?”
温濯也惊醒了,他的呼吸很是急促,神识还是比沉疏恢复得慢一些,此刻仍旧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尚未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