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戏问
王沐川穿着熨烫好的绯色朝服,抬头凝望着那一张张伴随燕王朝走过兴衰更迭的肃穆面庞,缓缓点上最后一支香,他独身一人孤寂的背影在那恢宏空寂的宅檐下缩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
“走罢。” 他上完香,跨过拱门,正准备吩咐长随备轿,却听下人匆匆来报道:“老爷,府外有贵客求见。”
王沐川微微诧异道:“谁?”
那人答:“是段将军府的昭义公主。”
王沐川心下一惊,他从未见过这位昭义公主,只是有所听闻镇北王世子似乎对公主一见钟情,直接迎娶了这位公主,他虽一时琢磨不透对方的来意,还是立刻道:“快将公主请入正厅。”
随即他同身侧的长随一道匆匆赶往正厅,少顷,只见一人身着素色常服不徐不疾地走了进来,对方面带帷帽,白纱遮盖住了面容,装扮似有意从简,身边只跟了位太监,举手投足间的仪态却难掩周身贵气。
王沐川拱手作揖道:“臣拜见公主,不知公主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萧珩在太师椅上坐下,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朝李进喜使了个眼神,后者当即心领神会道:“殿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同王侍郎讲,可否取笔墨来?”
王沐川愣了一下,“……自然。”
他掩下心中疑惑,命左右取笔墨来,随即摒退了屋内的下人。
待李进喜走出屋去将房门掩上后,萧珩提笔写道:
——王侍郎府中怎不见其他人?
王沐川见罢苦笑了一下,“说来惭愧,臣恐朝上发言有失,累及家人,故让妻儿老小提前离开了京畿。”
萧珩又问:
——王侍郎是为了迁都一事?
王沐川见自己心中所想忽然被旁人一语道破,他抬眸看向萧珩微怔了片刻,答道:“正是。”
萧珩:
——王朝兴衰,如日月更替,乃自然之律,现今大燕气数已尽,实乃天命,王侍郎为何不顺应天命,效忠新君?既能保全自身,又能守住王家尊荣,即便你今日在朝上拼死进谏,又能掀起几分风浪,楚王已下定决心要迁都,王侍郎何必去触他的霉头,非要学那迂腐文人,撞个头破血流?就为了留一个清白的身后名?
王沐川万万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一位大燕公主的口中说出来,一时间又羞又气,以为对方是段云枫派来做说客的。
他羞愤事到如今自己确实无力回天,唯有以死殉国,又气镇北王世子伙同那李冀昌一块做逆臣贼子,而公主竟然还替那两贼臣说话。
王沐川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他白着一张脸怒道:“他李冀昌不过一田舍奴,仗着些战功得天家垂怜封了异姓王,却举兵造反,谋害宗室,行窃国之事!这般不忠不义之人,也配当新君??他攻入洛阳的时候,劫掠了多少无辜百姓,与那流氓盗匪又有何异?原以为镇北王对大燕还有几分铁骨铮铮的热血,哪想到他的儿子竟喜欢与那贼人为伍,公主不必再来替他当这个说客,我王沐川就是去效忠一条狗,也断不会认李冀昌这个贼人为新君!”
宣泄完心中的怒气,王沐川才惊觉自己的言语实在粗鄙,简直不成体统,他呆了片刻,又蓦地将头低了下去,梗着脖子道:“臣方才有所失敬……”
却听面前的人忽然笑了一下。
王沐川愣怔地抬起头,只见萧珩写道:
——王侍郎不过是性情所致、有感而发,谈何失言?但王侍郎误会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镇北王与世子亦不赞同迁都一事。
王沐川看着萧珩的这番话,只见面前人一副波澜不惊的架势,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心下一惊道……
莫非对方刚才的那番话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萧珩:
——李冀昌并非天下无敌,镇北王仍有心拥立燕室,朝廷还需要王侍郎这般的纯臣,何必这般想不开呢?
王沐川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劝他不必死谏,他幽幽地叹息一声,“臣未曾不想效仿古来贤臣报效朝廷,只不过陛下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几位王爷又遭李冀昌毒手,臣心中实在悲凉,恐报效无门呐……”
自从那日嘉宁帝的几位兄弟被李冀昌抛尸洛水后,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香炉中的一缕青烟,即便还存有一丝光复大燕的妄念,却深感有心无力,所做的一切不过蚍蜉撼树。
皇帝都没了,他又能效忠谁呢?
萧珩:
——若我说皇帝还活着呢?
王沐川神情微怔,随即眸中燃起一抹期翼的目光,激动道:“这……陛下目前身在何处?!!公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萧珩:
——他被安有良挟持去了凤翔,通过身边的亲信传了道密诏入京,召镇北王及其世子即刻前往凤翔勤王,迎圣驾回京。
王沐川无比殷切地看向萧珩,“请问公主这封诏书现在在哪呢?”
萧珩:
——诏书你现在写,写完派人送入朝中。
“ 这?” 王沐川神情一滞,他有些愣怔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萧珩,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公主……这是要假传圣旨,伪造密诏?”
“哐——”
面前的人摘下帷帽倒扣在桌上,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萧珩眉峰微扬,厉声道:“朕的口谕就是圣旨。”
气氛倏然凝滞。
王沐川呆呆地站在原地,在看清萧珩那张冷厉的面容后,眼瞳巨颤,他不可置信地僵直了身子,默了几息,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王沐川几乎是有些颤抖地跪了下去,
“臣……参见陛下!”
萧珩看着对方快叩进地里的脑袋,道:“起来吧。”
王沐川又向萧珩行了个礼,才站直了身子,目光在触及萧珩那身女装扮相后又惊恐地缩了回去,嘉宁帝此人行事昏聩,尤爱唱戏,他以前不是没穿过奇怪的衣服上朝,但一想到对方现在顶着的是昭义公主的身份,也就是说嫁给镇北王世子的根本不是昭义公主,而……而是他们的皇帝,王沐川忽然就觉得有些呼息困难,他颤抖着手,用朝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所以……陛下……与镇北王世子……是是……是是是是……”
什么情况?
萧珩的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与他解释,“他不知道朕的身份,闯入皇宫的那日把朕误认成了公主,目前除了卿以外,并无人知晓朕的真实身份。”
王沐川下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还好,还、还行……”
不算最坏的情况。
他赶紧将龙阳之癖、禁.脔、强.制、男.宠、羞辱等方才脑海中闪过的千奇百怪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萧珩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只看着王沐川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仿佛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他皱了下眉,“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王沐川缓缓抬起脑袋,虽然眼前的人穿着一身女装,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威压却与他印象中昏聩的嘉宁帝判若两人,他立刻收敛起乱飘的目光,拱手道:“臣见陛下安好,一时喜不自胜,只是没料到陛下会以公主的身份突然造访,方才……”
萧珩低咳了声,“朕这么做只是为了遮掩身份。”
王沐川眨了下眼,“臣……明白。”
萧珩强调,“朕没有穿女装的癖好。”
王沐川:“是……是。”
他微微低下头,颇有一种“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
萧珩依旧板着张脸,“朕与镇北王世子……”
王沐川从善如流地接话道:“陛下穿女装,以公主的身份嫁给他只是为形势所迫,陛下与他一清二白,绝无私情,臣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将今日所见所闻透露出去半个字。”
萧珩这才面色稍缓,“你知道就好。”
王沐川这会儿从皇帝还活着的惊喜中缓过神来,想起对方方才提及的诏书,有些疑惑地问道:“只是臣在想,镇北王既然有意拥立朝廷,陛下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夺回京畿的控制权?”
萧珩:“段云枫此番带了几万人马驻军京畿?”
王沐川:“三万。”
萧珩:“那李冀昌呢?”
王沐川一愣,道:“应该有七……八万。”
萧珩:“京畿周围汝州、怀州、郑州,南面接壤的河南镇、东侧接壤的河北镇如今都在李冀昌的掌控之中,你觉得李冀昌为人如何?朕若给你三千精锐,你可有信心将他拿下?朕若给你三万大军,你可有信心掌控京畿?”
“臣……没有。” 王沐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李冀昌为人谨慎且猜忌多端,对手下也是多有提防,洛阳城中如今遍布他的禁军,不好贸然下手。”
见状萧珩反问他,“王侍郎,你对朕忠心无二,甘愿为燕赴死,尚没有十足的把握,段云枫对朕的忠心,恐怕连你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及,朕拿什么和他赌?”
就算段云枫再会打仗,漠北铁骑再凶悍又如何?
愿意为之一战和死战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此刻若是暴露身份,只恐怕李冀昌会连夜派一百个刺客对自己下手,段云枫也必会对他多加防备。
萧珩总结道:“一来镇北王与李冀昌并未反目,朕需要试探他的立场,若说镇北王对大燕尚有几分忠心,那他的儿子段云枫拥立燕室,不过是为了制衡李冀昌、讨伐安有良,朕身为天子,却没有一支能与之抗衡的军队,此刻挑明身份,和任人宰割的牛羊有什么区别?”
“再者如今洛阳乃是四战之地,西有安有良,东南侧有李冀昌呈夹击之势,即便段云枫效忠于朕强攻取下洛阳,守城怕是比攻城还要难上数倍,况且安有良此去凤翔手中多半有皇室血脉作为筹码,他日后若扶持新皇上位、另立燕室政权,王侍郎又待如何?”
听完对方这一通分析,王沐川心中除了惊讶只剩下叹服,“陛下……所言极是。”
他万分感慨地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皇帝,以前连一封奏则都不会亲自批的人,如今面对狂澜即倒、大厦将倾,却有这般从容不迫的气度与独到的见解,王沐川一时只感觉眼眶发热,情不自禁道:“陛下真是成长了!”
萧珩:“……”
第12章
王沐川从书房取来一轴用于拟招的帛书,萧珩用嘉宁帝的字迹写了封十万火急的勤王诏,随即盖上自己随身携带的私印。
嘉宁帝这人虽然不爱批奏折,却十分爱盖章,看书赏画都要敲上几个,因此李进喜身上总是备着几个印章,那日正巧一道带着逃出了宫,这会儿倒是用上了。
萧珩待字迹晾干,将那轴帛书递给王沐川,却见对方红着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萧珩:“……”
又怎么了这是?
王沐川颤抖着手接过那封帛书,看着上面的字,一时感慨万千。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皇帝不仅没死,竟然还会写诏书了。
还写的这么有条理!
他十分小心地收起卷轴,“数日不见,陛下的变化好大,老臣竟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嘉宁帝是他看着登基的,虽然大燕后期因为制度问题,中央禁军的兵权握在宦官手中导致阉党干政,但若是萧桓当初不一味沉迷享乐,将朝政大权完全甩给安有良,后者也不至于如此肆意横行,燕朝也不至于腐朽崩塌的如此之快。
萧珩:“……”
眼见王沐川愈发有伤春悲秋之感,恨不得将一腔苦楚心酸都倾诉与他,萧珩赶紧叫停,“时辰不早了,朕也该回去了,诏书的事交托给王侍郎,朕便放心了。”
王沐川跪下叩首道:“臣愿为陛下尽犬马之力,死而无憾。”
萧珩站起身,虚扶了他一把,抿唇道:“王侍郎的忠心,朕都知晓,若是没了侍郎,朕还能仰仗谁呢?这些不吉利的话不必再说了,王侍郎务必保重自身。”
他这人笑的时候,总是习惯象征性地抿下唇,就连唇角的弧度都十分的敷衍,倘若跟在萧珩身边久了,就会发现他这人在勉励所有大臣为自己卖命的时候,都会摆出这么副表情,虽然皇帝只是客套,但配上萧珩那总显凉薄幽深的双眸,他这么一笑,仿佛在一片茫茫冰原里突然出现了个火炉,好似位高权重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十万分真情,总是叫人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才是他最器重的那个。
更别提之前总是面对着一个昏君的王沐川,他当下感动的,简直恨不得为萧珩肝脑涂地。
萧珩从座椅上起身,转身正欲离去之际,注意到了正厅中高悬着的那副早已被风霜侵蚀的牌匾,上题“山河永镇”四字,透过那苍劲的笔锋,依稀得以窥见题字者当年的豪情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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