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觅唐
冬日的天色暗得早,屋里却没有点烛火,青年默默待在冷如冰窖的殿内, 等着看宁诩究竟会不会过来。
也等着看,在宁诩心里,对他究竟是只有抵触和防备,还是残留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
*
御书房内,宁诩长长叹了一口气。
宋公公也跟着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竹意堂的宫人又回来了,候在殿外,说段侍君受风头疼,整个人冷得和块冰似的,一定要让您过去探望呢。”
宁诩抬了下脸,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的王知治抢先说:
“宋公公,您这就不对了,陛下已经拒绝过一次,怎么还让那竹意堂的过来?几次三番地过来打搅,是要违抗旨意吗?”
宋公公愣了下,赔笑道:“王公子,奴才也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万一段侍君真有什么好歹……”
王知治:“头疼脑热就去请御医,雪天畏寒就找内务司,找陛下做什么?宋公公,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听见他的前半句,宁诩本来还那么几分认同,但又听见王知治叱骂宋公公,不由得蹙眉,不高兴道:
“宋公公是朕的御前大太监,当然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教训朕的宫人干什么?”
宋公公每日勤勤恳恳做事,从无丝毫怨言,是老黄牛中的战斗牛,宁诩都看在眼里。
他不允许随随便便来一个外人都能骂宋公公!
王知治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宁诩还会出言维护一个奴才,忙解释:“陛下,臣也是想着您,那段晏屡次遣人过来打扰您,赶也赶不走,不是更让陛下烦恼吗?”
宁诩面无表情道:“哦,可是你也硬要赖在御书房里,朕几次让你回去,你也不回去啊。这么说来,你岂不也是违抗圣旨了?”
今天王知治带着他南方老家的瓜果来,说要给宁诩尝尝。
在门外站了小半个时辰,宁诩担心他被冻傻了,只好把人放进御书房。
结果王知治一来就不走了,殷勤给瓜果剥皮切块,端到宁诩跟前,期待地请他品尝。
一个多时辰后,宁诩的肚子里装了一堆东西,饱得直打嗝,连晚膳也吃不下了。
听见他的话,王知治抿了下唇,低声说:“臣从未有如此亲近陛下的时光,忍不住想再将这时光留得久一些,陛下却这样责怪臣,让臣好生难堪……”
态度是低声下气的,回去的话是只字不提的。
宁诩有点麻木了。
今夜夏潋出宫去察看京郊的水利工程,还没回来,这御书房里只剩他和一个王知治。
他实在不想再吃王知治剥的果子了……
思及此,宁诩开了口:“宋公公,竹意堂的宫人还在外面吗?”
宋公公说:“在,都跪了一会儿了。”
宁诩正从御案后起身,闻言忍不住道:“地上都是雪水,怎么能跪着?膝盖还要不要了。”
他出了御书房,看看那愁云满面的竹意堂宫人,说:“起来吧,和朕说一说,段侍君究竟怎么了?”
不会又是诓他的吧?
宫人战战兢兢地开始瞎编:“公子……身患旧疾,每逢入冬就会犯头疼,在殿中晕了好几次,脸色苍白,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宁诩一听,不得了啊,这恐怕是脑溢血了,赶紧派太医署的人过去治一治,迟了怕是只能把段晏横着抬出来了。
结果见他要下令让御医过去,宫人又慌张道:“陛、陛下,我们公子的症状没那么严重,用不着御医的,只要……只要陛下过去看一看,抱着哄一哄,最好还能留宿一晚,就就就没事了!”
宋公公及其他人:“……”
宁诩:“…………”
这就图穷匕见了,果然是诓他的对吧!
*
夜幕彻底落下,连纷纷扬扬的细雪也变得大了一些,粗盐般的雪落在砖石上,很快便化为雪水,更令人寒意透骨,来往的宫人都裹紧了身上的棉衣。
段晏撩起垂着的长睫,看了看静悄悄的昏暗寝殿。
……这么久都没来,估计是不会来了吧。
装有晚膳的食盒还放在他手边,御膳司的探子来送膳时,又再一次焦急地对他道:“殿下,如何了?我们何时能从这宫中出去,回到燕国?”
“属下刚刚又收到消息,陛下那病来得凶险,前几日已昏迷过一次,醒来后便念着殿下您的名字……”
“殿下,今夜的计划,是否能如期实施?……”
手无意间打翻了食盒的盖子,摔在地上发出声响,打断了段晏的思绪。
他在床榻边苦等许久,坐得都快僵了,于是缓缓站起身,神情有点麻木。
就在这时,竹意堂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公子,公子!”一个冒冒失失的宫人连殿门也忘了敲,径直推门闯进来,喜不自胜道:“陛下来了,陛下过来看您了!”
段晏怔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看见宁诩披着狐毛大氅,风风火火地快步进来:“冻死了冻死了!”
“段侍君,”宁诩捂着自己的手,望着又黑又冷的主殿,十分不解地问:“你这儿怎么连根烛火也没有啊?”
待久了,怕是没病也要被冻出病来了吧。
难怪段晏刚刚看起来呆愣愣的,恐怕是被冻傻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宁诩手一挥,身后的宋公公就对跟着的一排人道:“去,动作利索点。”
宫人们一股脑地涌进殿内,抬起几个燃着炭火的大暖炉置放在各处,又将烛台点燃,用温水将桌凳都擦了一遍,在漏风的木窗前挂上布块,抵御寒风,驱除寒气。
不消一刻钟,这冷冰冰的寝殿,就变得温暖如春起来。
烛火通明,映得段晏苍白的面色也有了一丝血色。
冻得泛僵的四肢也恢复了知觉,青年久久凝视着正在指挥众人的宁诩。
看那人颈边围着一圈绒绒的淡赤色狐毛,衬得肤色白皙娇嫩,唇不点而朱,乌发又浓黑似墨,面上还有一点不明显的透红,像是真的被寒风吹得冷极了,动来动去地搓手,眉心也拧得紧紧的。
……很生动。
段晏看得有点久,久到宁诩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
“朕听说你畏寒头疼,”宁诩朝他走近两步,仔细看了两眼段晏的模样:“是真的吗?”
宫人们把殿内料理好,在宋公公的带领下,默默退出去了。
末了,还贴心地把殿门关好。
殿内只剩下了两个人,段晏眸光微微一动,低声开口时,听见自己几个时辰没喝水而沙哑的嗓音:“假的。”
“臣想见陛下,故而让下人编造言论,其实并没有事。”
宁诩毫不意外,但他瞅了瞅段晏的脸色,说:“可是朕看你是真的冷啊。”
段晏闻言,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
“方才是挺冷的,”他慢慢道:“陛下一来,就不冷了。”
宁诩点点头,感叹:“就是就是,朕带了这么多人来给你布置寝殿,以后要是冷,你就让内务司照着刚刚的法子做,保准很快就不冷了。”
“……”段晏又再走近两步,这时两人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尺,近到能瞧见对方颤动的眼睫。
“陛下今夜是留宿竹意堂吗?”段晏很轻地问。
宁诩却摆了摆手,强作一副淡定神态:“不了,朕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帮你给寝殿驱一驱寒,待会还得回去和小青商议政事呢……”
他抬步想走,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段晏的掌心里还残留着寒意,稍稍冰了宁诩一下,让他吓了一跳。
“陛下与王知治同处一室半日,在臣这边,却连留半个时辰也不情愿吗?”青年出声问。
宁诩本来想说那怎么能一样,王知治又不敢对他硬来。
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是一样的……
王知治接近他,不也是为那档子争宠的事?
宁诩离开御书房,来竹意堂之前,都假装看不见王知治那黑如锅底的脸色,被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有机会逃开。
段晏还握着他的手腕,低低道:“臣还没用过晚膳,陛下再坐一会儿,陪臣用了膳,说说话可好?”
宁诩与他对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朕就只用晚膳。”宁诩说。
帝王用膳,自然不能再用给段晏的那个食盒,宋公公领着御膳司的人端了七八样菜色上桌,皆是刚出锅的,还散着热气。
饶是宁诩一肚子瓜果,也被勾得馋了起来。
两人洗净了手,在小桌旁坐下,段晏垂着眼,亲自给宁诩盛了小半碗汤。
饭是吃不下了,但菜还能尝点,宁诩刚刚想动筷,突然又见段晏抬起手,给他夹了几样菜色。
“……”宁诩迟疑地放下筷子,问:“你是不是……”
段晏看向他。
“……有什么事要来求朕啊?”宁诩说。
段晏的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刻,但随即他勾了下唇角,道:“臣所求之事,不过是想见陛下一面,陛下不是已经应允了吗?”
宁诩想,见了面,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
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人一贯以来的风格。
按他原来的设想,自己踏入这龙潭虎穴之地,轻则保不住身上的衣袍,重则保不住自己的屁股。
段晏这家伙力气大得很,他要是把人压在榻上,那自己就是叫破了喉咙也没用……
等等,宁诩悚然一惊,他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一顿饭吃得两个人皆是心不在焉,段晏的心事看起来更沉重,连宁诩几次偷偷瞄他都没有发现。
用过晚膳,漱了口,面对面干坐了半天,宁诩终于撑不住,率先出声道:“那朕先回去了。”
段晏的思绪似被打断,倏地抬眸看他。
宁诩忙起身,往殿门口走了几步,生怕被拦住:“你……你再有什么事,其实寻内务司就可以的,朕已经叮嘱过内务司的秋姑姑,不得怠慢竹意堂。”
青年缓慢站起来,忽而问:“臣前几日得了一副新棋盘,陛下喝点茶消消食,与臣灯下对弈可好?”
宁诩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不要。”
朕又不会下围棋,顶多能与人下一下五子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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