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捧秋凉
不过在听到那句喃喃之后,应青炀立刻回过神来,哑然失笑,他一贯散漫,嘴里没个正形,“阴曹地府大概没有炉火和棉被,也没有床铺给你躺着。”
“你是觉得自己像孤魂野鬼,还是觉得我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这话出口时便带着点责怪。
入耳的声音清亮,尾调微微上挑,钩子似的在耳边轻轻剐蹭一下。
江枕玉神志其实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伤势太重,过往的陈珂顽疾也跟着来势汹汹,这会儿能睁眼已经是勉强,根本没办法第一时间分辨自己的处境。
他思维凝滞了片刻,沉下心去感受周遭的环境,原本那略显可怖的声音被他一一辨明,短短几秒之间,便简单确认了自己的现状。
他此刻正躺在床榻上,身下垫了一层棉被,身上似乎被换了一身衣服,布料有些扎人,内层似乎加了棉絮,不太舒适,但胜在保暖。
江枕玉觉得全身都不听使唤,尤其是左小腿,没什么知觉,似乎还用夹板固定住了。
感官随之再向外延展,屋内略有些空旷,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砂锅里食物翻滚的声音混在一起,屋外是琼山山脉呼号着的风雪,似乎间或有东西被吹飞的声音响起。
由此判断,他目前所在的屋子,主人的生活十分清贫,就算没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也差不了太多。
起码江枕玉最难过的那几年,也没用过这么折磨人的布料。
而他目前所在的这栋房屋,唯一的优点便是不会四面漏风,不稳固得像是快要散了架。
江枕玉隐约记起自己从山崖上坠落,撞到了类似捕兽的陷阱上,巨网层层缓冲,让他勉强保住一条命。
江枕玉还记得昏迷前有人急匆匆地走到自己身边,想来便是那人救了他。
他亲自给自己计算的死局,居然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人撞破。
江枕玉不明白,就算阴差阳错中他没有坠亡,深入肺腑的剧毒也早该要了他的性命。
这偶然救了他的人,居然还有本事解他的毒。
屋内短暂地寂静了一会儿。
应青炀已经放下石杵,拖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榻上的男人,十分有耐心地等待这人的回应。
数他直言,这人睁开眼的模样也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是个文人雅士谦谦君子的模样,想必在诗词歌赋上也是一把好手。
和应青炀这种写个婚书都要靠文抄公的人完全不一样。
但床榻上的人只是轻轻眨了眨眼,问:“你认识我?”
应青炀道:“山脚下是第一次见。”
“你与我有仇怨?”
“素未谋面,哪里来的仇怨?”
“那我杀了你全家老小亲眷手足?”
“并未。”
应青炀笃定的回应一出口,榻上的男人沉默片刻,语气淡漠,仿佛把自己的性命当成早该被抛却的东西。
他又问:“那你为何救我?”
杀了追兵之后他不曾回头,沉默地走进群山间,便代表着史官落笔,帝位正式更迭已成定局。
至于他自己,是生是死对他来说并无差别,活着凑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而现在他的处境,江枕玉再算无遗策,也想不到黄泉路上还能碰见个活阎王。
双目失明,不良于行,这样苟延残喘的后半生和死亡相比,当然是后者更合他的心意。
不管是何原因,他厌恶一切被挟制的境况,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作呕。
应青炀盯着了无生趣的男人,歪了歪头,“你这人真是奇怪,救人还必须要有个理由?想救便救了,积德行善的好机会啊。”
江枕玉觉得眼皮有点酸痛,他没有开口反问对方,一个废人就算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至少他所能想到的情景,都并不值得期待。他从不吝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他人,脑海里却将所有他会被救的理由过了一遍。
玉佩?衣袍?还是单纯的心善?
一些几乎要被彻底遗忘的往事疯了似的上涌。
江枕玉心里有种莫名的被冒犯的烦躁,病痛和郁闷堆叠在一起缓慢燃烧。
他讨厌这种自作聪明的善意。
他全身的感官知觉似乎也随着意识的清醒而缓慢回归。
因而左腿上隐约传来的痛感和束缚便显得格外有存在感。
江枕玉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还是开口问了一句:“我的腿……”
“骨头错位,差点断了,我帮你接好了。”
“……你是大夫?”
“不是。跟大夫学了两招。”
江枕玉缓缓闭上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的感觉如此陌生,黑暗会让负面情绪无休止地疯涨。
应青炀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话有些歧义,解释道:“我虽然没有多少实践经验,但手艺很好的,黑影就是我从山崖下面捡回来救活的……”
“……黑影?”
男人嘶哑的声音中带着点疑惑,觉得这似乎不太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应青炀下意识地回答:“哦,村里那匹瘸腿马……”
“……”原来是这种经验吗。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中,躺在床上的男人,干燥的嘴唇嗫嚅几次,终究没能像从前那般克制,喜怒不形于色。
从苏醒开始直到此刻,他心里缠绕着的情绪像污泥一般翻滚的恶意,刻薄得化作唇齿上的利刃,脱口而出。
“有时候无聊的慈悲,对其他人来说是穿肠的毒药,割肉剔骨的尖刀。”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有些人会将曾经没能做到的事情,代偿到其他陌生人身上。”
“你也有想要弥补、有所亏欠的人吗?”
你以为你在救人?
你不过是个钝刀割肉的刽子手。
男人语气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温和,仿佛唠家常,却足以让直面的人遍体鳞伤。
他的话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音,但他还尤嫌不足。
“你想要什么?财富?权力?地位?”
“很可惜,我已孑然一身,救我并不能让你得到任何东西,反而似乎浪费了不少药草和存粮。”
说着,他似嘲讽的一顿,“身上这件衣袍还勉强算得上有些价值,你想要便拿去。”
他眼前一片黑暗,但失去视力似乎强化了其他感官,他能清晰地听到室内另一人的心跳声。
沉静而有力,在他刀斧一般的言语下,没有半点变化。
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隐约觉得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意味深长。
便听那清亮的少年音带着点难忍的笑意,从他耳畔轻轻拂过,“你就只想说这些吗?没有别的了?”
应青炀托着下巴,目光在男人面颊上逡巡。
长时间的昏迷让他消瘦得厉害,即便每日能进些流食下去,也只是勉强维持生命。
他在观察这人的呼吸,睫毛无意识的颤动,以及毫无血色,略显薄情的唇。
偏偏没有在意对方的长篇大论,而是在想,是不是自古以来有些君子气节的人都是这么拧巴,连求死的话都说得这么委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这类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区别,应青炀只在意活着,而后者大概还会思考活着的方式。
应青炀仿佛生来便不知道什么叫扫兴,又或者经历惯了,便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嗯?你不说了吗?到我了?”
应青炀从来没在吵架上服过软,只有别人被他怼得哑口无言的份,这点程度还不够让他破防。
他这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重要的是,没脸没皮。
他甚至没在男人的话里感受到多少攻击性,不痛不痒。
论起唇齿之争,没有人比应青炀更有优势,更会戳人肺管子。
“弥补亏欠?那你想错了,我从未亏欠过任何人,如果真要说的话,也只有别人欠我的份。”
“比如你。你落下来的时候毁了我的宝贝网子,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精力才做好的吗?”
“至于要多少银钱,我还要好好算算。而且我这么像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傻子?救你只不过是不希望人财两空。”
榻上的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向应青炀的方向侧过脸,隐约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在拉近。
江枕玉这下确信,那接住他的巨网是这人布置的某种捕兽装置,只是刚好他运气不好,落到了上面。
他心里翻涌着的复杂情绪终于有些止息。
应青炀却在此刻低头凑了过去,他一手支在颊侧,一双多情的眼里却无半点暖色,满是嘲弄的意味。
他冰凉的指尖落在男人散落的长发间,勾起一缕把玩,像是十分闲适、仿佛在逗弄猎物的野生猛兽。
江枕玉隐约有所觉,明明只是被抓住了一缕发丝,却无端有种被人抓住命脉的危机感。
应青炀带着点笑意说:“你放心,这些账我都记着呢,你还完之前,不许死。”
“而且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给你用的解毒药方是我家祖传的,只能给内人用,所以我已和家中长辈说明,娶你过门。”
“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应青炀故意沉默片刻,随即恍然大悟似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只要你点头,我们立刻就拜堂成亲。”
轻佻又乖张的话语配上对方略微上挑的尾音,明显是刻意为之的反击,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这番地痞流氓似的说辞,竟也不怎么让人厌烦,只觉得荒唐。
江枕玉顿时没了半点睡意,“……什么?”
荒谬。实在荒谬。
江枕玉活了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轻薄之语。
……简直放肆。成何体统。
江枕玉骤然有了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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