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聂暗亲自带人去沉檀谷里翻找,时隔四个多月,毁坏的草木已萌出了新芽,但到底还是留了些痕迹———腐烂的人骨、损坏的弩箭,还有折断灌木几枚残损的橙金鳞片.......在这里替泊渊拦截仇人的人是谁,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聂暗早年经历过神异之事,也曾在儋州见过金鲤,对于金鲤可能是“妖”这事接受良好,但就在他意识到金鲤或许非常人时,他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妙———出自江湖人在各种危险里磨砺出的敏锐直觉。
果然没过几天,暗线传回消息,说那失踪已久的儋州金鲤败光家业,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自尽了。
是自己一时想不开,还是被迫想不开?
聂暗不能细想,更不能深思,因为他已经收到了来自文安王府的第二次警告———救徒弟,查金鲤,再次引来了王府的注意。
文安王府盯得紧,聂暗暂时收了手,这一等就等到了泊渊恢复。
在泊渊出谷的时候,聂暗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一切告知自己的徒弟,可人死如灯灭,无论之前有过多么深厚的情谊,终究会随着阴阳两隔慢慢淡薄,泊渊是个藏不住事的,与其告诉他并不完全的真相,倒不如等文安王府更放松警惕后再徐徐图之,若金鲤真死得蹊跷,他总归是要帮着报仇的。
但聂暗万万没想到,他那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极有分寸的徒弟竟然会这般莽撞,探寻王府拷问管家,聂暗好不容易给他收完尾,这不省心的徒弟又跑去了兆丰,还被逮入了刑部的大牢。
收到信说要他出钱赎人时,聂暗生气之余竟然也有种尘埃落定感———他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好在他捅下的篓子还在聂暗能处理的范围内,聂暗亲自去了刑部,交了罚银赎了人,将伤心欲绝的徒弟带回了回春谷。
若说之前聂暗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泊渊真相,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便熄了心思———他那徒弟还未开窍就已经这般,若是告知了金鲤为他所做的一切,甚至金鲤的杀身之祸都可能与他有所关联,他还不更得寻死觅活?
但现在人的情况一日糟过一日,整夜不眠,内力混乱,郁郁寡欢得快要走火入魔,聂暗无奈,只得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少让泊渊知道他这条命是他的心上人费尽心思救下来的,就算是为了金鲤,他也该好好地活着。
聂暗扔给泊渊的纸盒不算大,里面的内容却不少,泊渊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那盒子里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还有一张张水墨绘就的场景图,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自动整合,得出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痛苦答案。
“是因为我......”白纸黑字,字字残忍,”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去沉檀谷......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受那么重的伤,才会......被以打猎名义盘桓在附近的文安王遇到......”
“师父......”泊渊的眼睛全是红血丝,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悲伤到到一定程度,连控制面部表情的力气都没有,“是我害死了小鱼,是我!我害死了他......”
聂暗叹了口气。
想必在知道有不少高手聚集起来要伏击泊渊时,金鲤也慌了神,他怕走漏消息会让那些人放弃埋伏,下一次他不一定能提前得到消息,泊渊会陷入更不可知的危险,于是才给他送信让他接应,又自己独身在沉檀谷里为泊渊拦下追兵。
到底是太年轻,遇事不知道向他们这些长辈求助,也可能是那个孩子关心则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身在局中与身在局外,终究不一样,旁观者清,入局者迷。
“他费了那么大劲都要救你。”聂暗看他的徒弟抱着盒子怔怔的,没有表情,连眼泪都痛苦到掉不出来,还是硬着心肠说,“你现在这副模样,对不起他。”
或许就是那一次为了救泊渊,金鲤才在文安王面前暴露了非人的身份,招来这场尸骨无存的杀身之祸。
聂暗的话落在泊渊耳中,好像模模糊糊地隔了一层,泊渊听见了,又好像听不清。
文安王吃掉了小鱼,而他,也是害死小鱼的凶手之一。
......
“最近怎么老爱往我这跑?”耳边好像有笑着的调侃声,“咱们泊渊大侠没什么事要做吗?”
“我就喜欢呆在这跃金楼,不行?”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夏日,跃金楼的最顶层门窗洞开,夏风携着湖面的水汽,徐徐向人拂来,泊渊倚靠在栏杆边眯着眼睛,往自己口中丢了颗葡萄,一副风流随意的姿态,“小鱼这是嫌我烦了?”
“这月初你的桃花找上门,砸坏了我两张桌子五把椅子,吓走了我一桌客人,换新费与修缮费以及客人的免单费———”噼里啪啦的熟悉算盘声响了起来,“合计六十七两。”
“哎呀———”泊渊转过身揪了颗圆润的葡萄,讨好似的凑到走过来的人唇边,“小鱼~”
抱着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账的青年倪了他一眼,张嘴吃了葡萄,腮帮子一侧鼓起来:“别想用小花招赖账。”
“不赖账。”泊渊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得到了被算盘敲手指的待遇,“我怎么舍得赖小鱼的账?”
夏风拂过青年俊美的侧脸,也拂动那一身橙金色外纱的衣裳,那衣裳落在泊渊的手背上,也将他的心挠得痒痒的,他一把拽住那橙金色的外纱:“小鱼,你想随我回家见我师父吗?”
“嗯?”那时的小鱼诧异地抬眼,“见聂谷主做什么?”
“我师父在江湖上很有名的。”泊渊那时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念头,只能答非所问,最后又无奈耸肩,“好吧,我也不知道。”
......
那时的心绪尚且不明,就像被他攥在手里的橙金色外纱,朦朦胧胧,似透非透,如今他再也抓不住那重纱,才终于明白他藏在那个问题下稍纵即逝的想法————
他想带小鱼回去见师父,想要告诉师父,他找到了想相伴一生的人。
他喜欢小鱼。
原来,他喜欢小鱼。
只是......太迟了啊......
迟到他的小鱼已经长眠了在了黄土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咳———!”泊渊忽然捂住喉咙咳嗽,而后蓦地吐出一口血,那血溅落在凌乱的纸张上,像是冬日开出的红梅。
好像有人蹲在他的身边,掰着他的肩膀将他扶正:“泊渊。”
泊渊的头抵在聂暗的胳膊上,满眼都是迷茫,他拽着聂暗的衣袖,像幼年时那样,看着自己那仿佛无所不能师父,声音轻得像烟:
“师父,没有了......我没有小鱼了......”
第55章
信楼密室烛火摇曳, 照亮满墙牌位,扯出明暗不一的影。
聂暗盘腿坐在东南角,那里摆着三个牌位, 两个紫檀的牌位上分别刻着[聂弋]与[泊婷], 而桃木的牌位上却空白一片。
平时对任何人都寡言少语、面色冷峻的聂暗靠在墙壁上,面色疲倦。
那个纸盒里装的东西终究叫泊渊受足了刺激,内力暴动得厉害,聂暗就算做足了准备也累得不轻———用自己的内力镇压他人内力加以梳理引导, 对自身心神损耗极大。
“泊渊那孩子......”背后的墙壁冰凉,聂暗喃喃道,“也不知是随哥你还是随嫂子......”
谷中人人都知他们的少谷主泊渊是谷主聂暗捡回来的孩子,这孩子根骨好性格开朗,是聂暗选定的传人。
泊渊长得像极了他母亲,与聂暗容貌相似之处寥寥, 故而也没人将他们往血缘方向想———师徒传承在武林里, 重要程度并不会比亲缘低。
两方牌位并不能回答他的话, 只有烛火在密室中摇曳生影, 聂暗盯着盯着便疲倦地阖眼小憩了一会儿———他在此处比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睡得安心。
但今日不同以往, 聂暗闭上眼便想到那白纸黑字上的斑斑血印,从被他找回来就再没吃过苦的泊渊如幼年时那样茫然地看着他,怯生生地和他说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了。
迟开窍于是无处扎根的情爱, 痛苦茫然中延伸出的巨大恨意......所有的情绪都聚集在那如梅花般盛开的血迹里,还有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
“他凭什么这么对小鱼......”泊渊的面色是惨白的, 眼却是红的,唇边的血也是红的,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执拗的疯像,“他才应该被挫骨扬灰......他才应该尸骨无存......”
“小鱼......”他念叨着那个亲昵的称呼, 慢慢靠在聂暗的肩头蜷缩起来,“我害了他.......师父......我害死了小鱼......”
聂暗全神贯注地为他引导着混乱到极点的内力,没法回应他一个字或者安慰一样地拍拍他,泊渊的血是热的,泪是烫的,手腕却是冰冷的,像按住了雪地里的石头。
沾了血的纸在信堂里散了一地,聂暗揽着他此生唯一的亲人,忽然理解了他当年那位友人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情是这世间最无形也最锋利的武器。
聂暗一心向武,从未生过情爱之心,也从未起过情爱之念,没曾想自己的哥与嫂子,给他留了这么一个情种侄子。
聂暗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入睡片刻,最后睁眼叹了口气。
“我还是不能理解.......”聂暗看着那个桃木的无字牌位,“情爱那样摧心折胆,为什么还要喜欢?”
这方密室里只有牌位,没人能解答他这偶尔诞生的疑惑,聂暗只能依靠自己以往的经验去理解。
一国王侯就算是获罪,那尸骨也不是常人能随意处置的,泊渊这个想法,着实有些难办。
聂暗盯着那个无字的桃木牌位看了好一阵子,最后从牌位后取出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那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个破损的泥偶,好像戳一下就能化作粉尘———
它看起来像纸片剪的小纸人膨胀成了圆圆的泥土,既没有五官也没有细节,如同小孩子的随手之作。
聂暗轻轻晃了晃盒子,盒子中脆弱的泥偶没有任何反应,从以往许多年一样。
聂暗盯着瞧了一会儿,最后合上了盖子,带着盒子走出了密室。
信楼的三层已经被收拾好了,白纸黑字被重新收纳到盒中,只是多了再也擦不掉的血迹。
聂暗瞥了一眼,随后便在案几上铺纸,悬腕落字。
*
秦曜在禅心寺一连滞留了两天,因着后日的庆功宴,终于不情不愿地下了山。
将秦曜送出山门,宴明面上神色不动,内心却着实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只粘人的秦曜送走了。
秦曜来时面色郁郁眉目不展,走时春风满面笑意盎然,像被调了包似的。
“您可真厉害!”拎着把扫帚在不远处装模作样的小沙弥法缘见秦曜的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才快步走过来,那双眼亮晶晶的,全都是崇拜与赞叹,“秦施主来时那样沉郁,您也给他开解好了!”
宴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莫名有点心虚———他根本就没开解秦曜。
秦曜的心结就是明宴的“死”,如今明宴“死而复生”,秦曜心结已解,自己就将自己哄好了,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这两天太粘人了点,可能是有点ptsd。
除了小沙弥法缘这样直白地赞美了他,禅心寺里的其他僧人也或多或少地予以了他们的肯定,住持还专程过来道了一趟谢,于是宴明停滞已久的敬仰值可喜可贺地有了攀升迹象。
躺在自己的禅房里,旁边没了两夜都有的热火炉,宴明竟然还有一瞬的不习惯,但六月本就渐渐热起来,没有反而不遭罪,他终于睡了一个不用每夜汗湿重衣的舒服觉。
第二天一觉醒来,宴明又发现了一件令他开心的事————昨天在慢慢攀升的敬仰值,缺口终于从两位数变成了一位数,这也意味着他的【日月长明灯】最后一个外观特效很快就能解锁,宴明终于要拥有那个令他心安的稳定武力值了。
趁着眼下欧气大好,他果断点开自己的散件列表开始例行一抽,和从饼干恢复成小球的系统做完祈福仪式后,蓝色的光晕在灰色上不断流转,最终点亮了一个破损的六星散件———
【抟土造人(六星部件·破损)
黄土以水活之,制以泥偶,曰“人”。
技能说明:装备此部件后自动得到一个黄泥小人偶,与装备者心意相通,身体灵活,遇水半融,晒干恢复,召唤后请放置干燥通风处保存。
注:该人偶最高召唤数量二。】
【抟土造人】......好久远的散件。
宴明怔愣了一下,着实没想到这个散件还能被点亮。
他当年用这个散件召唤出了两个黄泥小人偶,一个给了殷容,另一个给了聂暗。
六星部件虽然比四星五星的部件寿命要长久得多,但七年没得到能量供应,早就应该化作粉尘了才对。
[召唤]的按钮灰着,证明这两个小泥偶即使破损了也依旧被人好好保存着,所以无法再召唤新的,点击[链接],面板上却弹出一个淡蓝色的缓冲小圆圈。
宴明坐在床边等了一阵子,淡蓝色的圆圈依旧稳定地转啊转,于是他起身去了香积厨吃早饭,之后与禅心寺的僧人们探讨经文,又给慕名寻来的香客解惑———那个淡蓝色的圆圈依旧转啊转,比卡皮巴拉的情绪都稳定。
宴明虽然没指望这个抽到的散件能用,但也没想到这个散件一直加载着,让他的整个面板都不能动弹。
这个情况出现的第十分钟,20863还相当淡定:【信号不好。】
这个情况出现的第一个小时,20863开始迷惑:【要更新升级了?】
这个情况出现了一个上午,20863麻溜地开始写报告:【等我报错一下。】
这个情况持续到下午依旧没有半分变化,20863:【......】
它从容地放弃:【修不好了,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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