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白化光环 第138章

作者:好大一卷卫生纸 标签: 武侠修仙 强强 穿越重生

  云阳城,落雪的第四夜。

  辚辚的车马,走卒的吆喝,旖旎的丝竹,孩童的啼哭,都在浓稠的夜色中淡去。黑暗中只听见残雪压断枯枝的断裂声,狂风穿进弄堂的呼啸声,混在飞甍下银铃铛的清脆撞击里。冗长而刺耳。纷飞的雪幕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未及地面便被朔风高高卷起,浪花一样拍打在青石板长街上。街上的积雪白日里才有府门仆役仔细扫过,此时又积了厚厚一层,怕是不待天亮又是一场辛苦劳作。

  这样惯来风调雨顺、烈火烹油的城,在百年难逢的大雪之下,朱门里发臭酒肉定是有的,路边上冻死骨却难得一见。

  毕竟富足的城里,乞人与野猫也富足有余,谁没有一方避寒雪的桥洞,挡北风的草堆?

  寂寥的十里长街,忽而响起松软积雪被踩下的‘咯吱’声,由远及近,有着奇妙的韵律,不疾不徐。只见一人风雪夜行,却不像急切焦灼的归人,倒似漫不经心的过客。

  朱红府门檐下挂着的明黄灯笼,风中翻飞着打在白墙上。摇曳而昏黄的光,便给积雪洒上了暖色,倒让人生出一种有温度的错觉,而灯光也映照出过客的影子。白袍轻裘,云纹锦靴,撑着天青色描金的油纸伞。窄腰间系着一把长剑,随着他步伐微微轻晃,好似精巧的装饰品一般。

  他踏雪而来,本是应没入脚踝的厚重积雪,只在他云靴底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沿着朱红府门的墙檐,走到最里端的墙角,呜咽的狂风与摇曳的树影都奇异的静下来。

  灯笼照不到的死角,是一个缩成一团的黑影。

  此时那黑影霍然抬头,却只是扫了来者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

  这人却不走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又或许风雪夜独行实在有些寂寞。他打量着眼前瘦的剩把骨头的孩童。

  孩童在破旧棉袍外裹着半张草席,靠在墙角,用的是最保持温度与体力的姿势。这样的天气,狐裘暖衾尚不足御寒,孩童不知呆了多久,眼底已泛起了青黑,呼吸微弱,纵然现在能保持清醒的意识,或者再过半夜便会静悄悄地死去。

  来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却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想拜入澜渊学府?”

  声音里带着一丝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晦涩。

  孩童皱了皱眉,开口说话对他来说,是种极大的浪费。但他记得别人问话不回答是很不礼貌的。

  他很明白如何节省力气,吐出的字似是微不可闻的气音,低弱而简短:“是。”

  来者笑了:“老夫卫惊风,你要不要做老夫的徒弟?”

  没有人不知道“卫惊风”那三个字,更没有人敢贸认这个的名头,即使眼前这人看上去像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

  但谁说剑圣不能是个少年公子?这个名字足以让天地风云变色。

  可惜此夜此地,听者只有这一个孩童与漫天风雪,就注定看不到什么痛哭流涕的感人场面了。

  孩童没理会他的自称与违和,眼皮也没撩,反是问道,“有什么好处?”

  卫惊风觉得有些可笑,很多年没有人问他这种问题了。但他没有笑,因为孩童问的很认真。是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处。他想了想,也认真答道,“做我的徒弟,你若求权,则位极国师,权势滔天,富可敌国,成为万人的信仰,无数的人会跪倒在你脚下,蝼蚁般求你看上一眼……”

  孩童没有说话,仍是以最省力气的姿势靠在墙角。

  卫惊风接着说,“你若修道,则登临沧涯,修行最好的剑诀,你会变得很强,人们敬你怕你,因为你心意一动便能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任意主宰生死而无人敢置喙。”

  “嘎吱”一声,积雪压断绿萼梅枝。风雪愈寒。

  纵然是再大的风雪,卫惊风依然听得清楚,孩童说:“不。”

  这种没经过多少思考却足够认真的答案,显然让他有些意外和……不解。

  少年公子眉头微挑,“为什么?沧澜学府能给你的,我能给你百倍。”

  孩童实在不欲再开口,然而出于礼貌,还是解释了原因。

  “那里管饭。”

  “哈哈哈哈哈——”

  卫惊风纵声长笑,笑声响彻长空,震得檐上积雪扑簌簌的落下来,枯败的梅枝微微颤抖。

  他笑完了,似是心情好极,说道,“我也管饭。”

  孩童终于抬眼,乌溜溜的眸子凝视他,像是在确定眼前这人管饭的可信性。

  卫惊风差点跳脚,“老夫堂堂剑圣,还会骗你不成?!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

  “好。”

  卫惊风骤然愣住了,因为孩童拉起了他广袖的衣角。几乎是本能,在那只骨瘦如柴的小手靠近时,便要暴击而出,但他生生忍住了,这种感觉太陌生,因为很多年没人触碰过他。见到他的人都敬畏他,离他很远。想近他身的人都是来杀他的,也都死了。

  瘦弱的孩童借着拉衣角的力量,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然后松开了手,白裘上留下了一个脏污的手印。

  孩童想了想,说道,“对不起。”

  卫惊风有些后悔了。不是因为如此草率的收徒,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没人向他说过这三个字。他在以往几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与人平和地交谈过。

  他试过,但总被当成是挑衅或是不屑,总是会激怒别人拔剑相向,最后他只能打败或杀了那人。就像刚才,他以为自己说的没什么不妥,句句实话,但若是换一个人来听,则会觉得他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与施舍。

  所以,他实在不知道如何与人……或者说,与徒弟相处,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没关系。”

  对,自己是师父,怎么能被徒弟看出不懂世故。

  孩童也沉默了,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师父好”还是“见过师父”?别人收徒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事实上,他一路从极远北荒走到中陆云阳城,没怎么说过话。看顾他的哑仆死了,临死前嘱咐他去中都云阳城,见见世面,最好能找个学府学本事。他葬了老妇,包裹里装了仅有的两身衣服上了路。碎银子未到云阳就花完了,他因为年龄太小,又吃的很多,虽然力气大了些,也没几个地方愿意收他做工。

  其他的学府学费不菲,当然是上不起的。倒是近半月,往日就车水马龙的云阳城,愈加人潮如海,寸步难行。他才听说是澜渊学府要开门收徒了。这学府真好,不收学费,既能管饭,也能见世面,学本事。他自然不是一直等在这里,他以前都在一艘废弃的小船上,这些天听说学府收徒考试在即,才来门口等着。

  直到现在,他还不懂为什么自己问如何考入学府时,那些人脸上奇怪的表情,是不可置信而混杂着诡异的笑,他们问,“你这样的,也想进学府?”他不明白,难道吃的多,就不能进了?那自己尽量少吃一些好了。

  最后,信了别人告诉他的——‘学府以进门先后次序为收徒标准’,等在墙角坐了三天。他想,后面人也要来等,总归得排队吧。没等到学府开门,倒等来了卫惊风。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很显然,这是史上最不会说话的一对师徒。

  卫惊风将伞打在孩童头顶。想了想,又解下轻裘,披在孩童身上。师父,应该是这样吧?

  大大的狐裘披在身上,在孩子身后拖得老长。像北都皇城贵族的曳地长袍。孩子动了动,觉得这样走路太不方便,但确实很暖和。

  卫惊风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孩子,脚步走的慢了些:“你叫什么?”

  “君十二。”

  “我剑圣的徒弟怎么能叫这种名字。”少年公子皱着眉头想了想,“煜者,燿也,光华大盛之意,从此你就叫君煜……实在是个好名字!”他目光从“煜和记糕点”的招牌上收回来。君煜没有异议,对他来说名字只是个称呼,何况很少有人叫他名字。因而他没什么概念。

  少年公子撑着伞,拉着孩童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向远方渐行渐远。夜幕渐沉,漫天风雪湮灭了他们的身影。

  夜雨孤舟,摇摇晃晃的在珉川江上漂着,像一片打着旋儿的落叶。舱里灯火如豆,两人对坐,桌上温好的酒早就凉透了。

  少年公子擦着剑,神色专注:“纵可道法通天,也难事事如意,世上哪有真的恣意潇洒?这道理你现在不懂,就像不学剑的人,永远不懂学剑的道理。恐怕等你遇到一个不愿放手的时候就明白了……”

  殷璧越依然不明白,在他看来,自己这便宜师父当是世上第一恣意潇洒的人,“什么是不愿放手?”

  卫惊风想了想,决定举个例子:“老夫年轻时,无论是拿伞、拿酒、拿银子、都要空出一个手,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殷璧越想了想:“空一只手,方便随时拿剑。”

  卫惊风满意的笑了:“对了!要是没有一只能随时拿剑的手,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浑身难受!”

  他目光落在夜雨淅沥的江上,像是落在遥远的过去,语调也慢下来,“我第一次见你大师兄的时候,那夜雪真大啊,斗大的雪花铺天盖地……你大师兄又走不稳,我一只手拿伞,一只手拉着他。我又没有第三只手,这还怎么拿剑呢?”

  “可我半点不自在也没有,只觉得拉着他,打好伞就够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不愿放手了。”

  “大师兄,你初时学剑,为了不负剑圣期望;后来练剑,为了不堕沧涯威名。这都是别人的剑,那你自己的剑呢?”

  殷璧越如是问道。

  君煜说,“我不知道。”

  卫惊风离开的第十一年,君煜的修行进入瓶颈期。想要跨过圣人境的门槛,漫长的求道岁月里,百年无寸进都没什么奇怪。但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君煜身上,就很是奇怪。

  他心里清楚终究会有这一天。

  那日黄昏时分,师父也是在这里看他练剑。

  “这套剑诀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这是老夫的剑,你也该有自己的剑了。”

  否则问道一生,也只是匠人,成不了宗师。君煜明白。

  他想过很久,求自己的剑,是要问本心。他的本心是什么,又为何修道?

  君煜来沧涯那年,还没有兮华峰。

  天下都知道剑圣卫惊风从学府门前带了人回去,不是洒扫童子,而是继承衣钵的首徒。从此在沧涯山上独开一峰,名为‘兮华’。登门者拜访者如过江之鲤,全被挡在峰下的禁制外面。甚至是抱朴宗太上长老亲至,都碰了一鼻子灰。

  外面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剑圣是推算到了与自己有师徒因果的天才子弟。在学府收徒之前,把人收入了自家门下。几百年后,沧涯山又要出个圣人。实上,卫惊风那夜在‘楼外楼’喝了点小酒,一边喝一边跟掌院先生拍桌子吵架。酒楼打烊后路过学府门口,正看见墙下拐角蹲了个小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小猫小狗。

  走近了,对上一双警觉的眸子,不知怎么,话就脱口而出,起初他只是想……搭个讪的。但他做事向来顺应心意,说的不好听点,就是妄为,首徒又怎么样,看的顺眼就收了。当时君煜年岁尚小,只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饭。吃了卫惊风的饭,就得当卫惊风的徒弟。

  他问过卫惊风,“当徒弟要做什么?”

  那人显然没懂他的意思,傲气的一仰头,“老夫的徒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能阻你?!”

  君煜便开始练剑,徒弟要继承师父衣钵,发扬光大,这总是没错的。于是他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寒暑春秋,一日不曾懈怠。

  世人总以为,剑圣的徒弟,自然是灵丹妙药,金石无尽;圣人在侧,倾心指点。但实际上,卫惊风只给过他两把剑,一把是山下老李家铁铺三两银子的铁剑,一把是名动天下的‘春山笑’。

  卫惊风不是不教他,而是……不会。剑圣是千年以来第一剑道天才,但他的修行,近乎直觉与本能,说起言传身教,怕还不如西凉镇私塾的教书先生。

  更多时候,他们在一起都是在学习说话。

  沟通如何让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至于产生误会。

  君煜年少时便入凝神境,除却卫惊风,前无古人。但谁也想不到,两个不世出的天才,用了二十年时间,从说起话风马牛不相及,共同进步到词能达义了。

  实在是修真界一大幸事,可喜可贺。

  卫惊风十分开怀,下山云游去了。

  后来兮华峰又有了柳欺霜,燕行,殷璧越,段崇轩。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迥异的性情与过往。

  君煜成了大师兄。他很想指点师妹师弟们修行,毕竟这是一个师兄该做的。但他确实也不会教。所以,他用的方法是——打一场。

  “明知道打不过,硬着头皮也要上。”

  兮华峰弟子自习与挨打的传统,就这样延续下去。

  燕行适应的最快,“有什么郁气,就去跟大师兄打一架。”

  后来连段崇轩都想开了,“在山上多挨师兄打,总比下了山挨别人打好。”

  为人弟子尽义,为人师兄尽责。君煜作为剑圣首徒,除了有些护短,公认的毫无瑕疵。

  可他依然有困惑。

  为师为友为宗门,那么为自己呢?究竟为什么持剑?

  道法通天,世人崇敬,这都是极好极好的,却都不是他想要的。与余世的生死之战,是君煜经历过最为艰难惨烈的一战。

  彼时沧涯危亡系于一身,重伤难支却决不能退。当再强大的战力、临阵突破的领悟都无法弥补境界差距,山穷水尽时,有一道无比强大的气息,从剑中溢散出来,直上云霄,斩尽天地间一切道法。

  “春山笑”光华大作,煌煌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