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一个脸颊被炸了半边的伤兵用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攥着余锦年,挣扎着把腰上的铭牌塞过去,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一边声嘶力竭:“改嫁……让她改嫁……”
余锦年才握住了铭牌,救也救不及,他就睁着眼去了,半拉手掌抹在余锦年的襟子前,泥混着肉,拖下来长长的一条血痕,死不瞑目。
打了胜仗尚且如此,吃了败仗的又该如何?
……若再有一次,余锦年是打死也不下战场了。
燕昶自恃数十万大军,南方十三郡的兵力都被他吞了个七七八八,战线从东边沿海拉到中原沐阳,野心太大了,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
西行的战线被闵霁横来一刀,在凌昌咔嚓一下,当中截了,西翼五万兵马被困在沐阳寸步难行,成了闵雪飞的俘虏。
燕昶只得率兵往东,走仲陵,仲陵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城高池深,城中风物繁华,堪比夏京。仲陵往北,就是江,过了江,就直捣大夏江北平原腹地,直指夏京卫城。
再不济,退回仲陵城中,也能与北朝天子划江而治。
周凤进了大帐,先一脚把余旭踹出去,再劈手夺下主将手里的冷酒,接着便盘腿而坐,捧出一大盒艾绒出来,往指粗的竹管里密密实实地塞。燕昶仰头看着挂在对面的“去疾”剑,周凤低头给他熏肩膀,熟门熟路。
燕昶直着眼,像是要从去疾剑上看透过去,要揪住先皇魂魄的领子好好问一问,为什么赐了他剑,却又把皇位传给别人。为什么他冲锋陷阵,定国安-邦,居功甚伟,到头来,却是他那个平庸的七兄承位。而他,被一脚踹到了越地,三千里皇城向背而去,等同发配。
难道命真由天定,他即便费尽心机,也难能得到?
肩上的伤又添了几条,入了秋,手臂愈是痛得抬不起来,仲陵的冬天会很湿冷,不比越地,一年到头都是春风和煦。大夫说他这病太久了,去不了根,只能靠养。
但是曾经也有一个少年说过:你这病,好治。
周凤熏着燕昶的肩膀,手底下捏着,全都是揉不开的结节,像是水加错了的面疙瘩,他也心疼:“不然我们回南边罢,南边暖和,越地的郎中都知根知底的。仲陵都乱了,没什么好艾绒了。”
“没了艾绒,本王还活不下去了不成?!”燕昶瞪红了眼,“没了这只手,本王还打不下这江山了不成?!”
周凤:“……”
图谋十年的大计,眼看着就要成了。他都已打到了仲陵,万里河山已有四千五百里在他麾下,这时候让他回去,无异于在他心口上豁刀!就说他即便是退兵回去了,大夏天子就能放过他?
当今天子看着平庸,手底下一群看着也无能,每天上朝不痛不痒,软趴趴的瞧着好拿捏,可真打起来,一个一个又似豺狼虎豹,杀人也不留情面。北氐人又被杀得一个不剩,定北侯逃出雁城,要上京去喊冤,没走到一半,身首异处,拉回夏京一具棺椁,里头鸡零狗碎一堆辨不清是什么的骨和肉——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叫狗给啃了。
啃便啃了,好歹大体上骨头还在,又谁知京畿停柩的衙上莫名其妙失了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定北侯府上十好几个姬妾,远在雁城,哭得厥死过去好几个。
上头装模作样地查了查,定北侯儿子三两个,进了京城连老子的骨灰都不敢去捡,只挨个府里去求,声泪俱下,说什么也不要,能保住家里几百口人的性命就成。这时候,一群人又开始平庸无能了,皮球踢了好几日,没有一个搭腔答话的。
周凤收了艾绒,说:“定北侯死了。”
燕昶按着肩膀:“死就死了。他做事那般不干净,怨不得旁人。”
周凤顿了顿:“叫人一刀斩了首,尸体被狗啃得不像样子,又一把火,挫骨扬灰。”定北侯是活不成,便是送到了京,哭出天大的冤情来,也是活不成了,可他这样死,是横死,是被人泄了愤。
有人想让定北侯死,是毫无体面的死法。
周凤道:“听说讨逆军后头的大帐里,坐着的是季鸿。”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就刺骨了。
燕昶满身戾气,半个字也不愿多说了,只呵斥着,叫余旭滚进来。
周凤知道他最近成宿成宿难以入眠,既是肩痛难捱,也是被内外军务缠身,透支太大。他只有在冷酒侵灌和余旭虚情假意的陪伴下,才能勉强歇上一时半刻。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到底也成不了真。
如今讨逆军的大帐里聚集了夏京最精锐的将领和军师,有着大夏最风姿烁然的一批人。朝上斗归斗着,斗得热火朝天,你死我活,文臣武将指着鼻子互相唾骂,唾沫星子横飞,朝下却又能齐心协力。也许那个看似“平庸”的天子,实则有着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好手段,不动声色地拿捏着满朝文武的命门。
先皇真能看错人吗?
大夏这万里河山,他们当真打得下吗?
连周凤也不知道了。
余锦年带着人,搭了不下一二十间医棚,一路铺过去,收容着在交战中受了牵连的伤者,直忙活到夜深,犹自挑着灯四处乱跑。季鸿自缴了做大本营的庄子上出来,下了台阶,挑着一盏不知是哪家女娘留下来的八角宫灯,本以为外头是漆黑一片,却不想出了府,长街上灯火通明,一串的火盆子铺摆过去,耀得人眼疼。
橘火底下是手脚不歇的清蓝褂子医士,大半夜的,没有一个坐着,全都在熬水煎药包扎伤口。
以前打仗,御医跟出来是最懈怠的,有时候还不如本地召来的郎中上进管用,如今这些人这般发愤忘食,简直跟御医司里换了一茬人似的,勤奋得叫人刮目相看。这都得益于那个领头的少年,他不知疲倦,把每一个病人都搁在心窝上操心,小小年纪叱骂起人来,也丝毫不比御医司的老头子们逊色。
他激昂起了医家心底的那点救死扶伤的志气,让御医司里混吃等死的医士记得起来,自己当初饱读医经,为的不是尸位素餐,而是要进天下一等院,治天下一等病,做天下一等医。
就是这样,大军才能一路旗开得胜,将士们知道,哪怕他们断了胳膊断了腿,只要撑着一口气抬回大营里,只要有余小神医在,就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他们也不必再亲眼看着自己皮肉腐烂,而后被人遗忘在沙场之后,听天由命地死去。
余小神医的医术,就是他们的天命。
季鸿一路问过去,直问到东头,才在一丛木槿花旁找到他。夜里的木槿发着淡淡的荧紫,他盯着脚边一簇烧灭了的残灰发呆。季鸿慢慢踱步过去,展开臂弯间备好的大氅,轻轻披在他的肩头,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气的腥咸,和灰堆里袅袅的纸屑味道。
“怎么跑这里来,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不觉,天竟这般的冷了,余锦年拽了拽肩头的大氅,把脖颈缩在立领当中,闷声道:“前几日是寒衣节,我竟全然给忘了。”
季鸿看着脚边的灰堆:“现在烧也不晚。”
余锦年从氅衣里伸出手,被季鸿自然而然地接过去,两人抄了近路回去,过了一座石板的小桥,他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夜里的凌昌城像极了信安县,挑檐的灰白小屋,油滋滋的青石板,狭长细窄的巷子在面前曲水似的绕,绕得打了结,一抬头,橘盈盈地缀着盏灯笼。
只是比信安县大得多,人进了巷子,一眨眼就瞧不见。
“我……我看见个人。”余锦年忍不住道。
季鸿也回头:“什么人?”
周围静谧谧的,什么人也没有。
余锦年也不确定了:“一个手缠赤珠的白衣僧人。城里人说,燕昶占城的时候,一位白衣僧人游方到这里,施粥布善,置牲宰羊,救了无数百姓。后来燕昶弃城而走,闵公子开了城门,那僧人也飘忽而去……百姓都说,那是佛降了世。”
季鸿笑了笑:“既是飘忽而去,你又如何看见?”
佛说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又说虚妄不实,多逐无益。
八角宫灯里跳转着莹莹的灯火,余锦年伸手拨了拨,琉璃罩上璀璨生辉,流光溢彩,仿佛遮掩着一只虚白人影,持丹珠,柄铃杖,柔眉善眼,缥缈着从身边走过去了。他弯腰随手摘了一朵木槿,别在季鸿发上,突然释怀道:“也对,我看错眼了罢。”
相识何必相逢。
季鸿:“回吧,熬了木槿花羹。”
第166章 陈百紫苏酒
天一冷下来, 季鸿又有些吃不消了, 他体寒, 是小时候被冻坏了, 暖和的时候有余锦年的药膳养着,看不大出来, 这几月跟着讨逆军东征西战,住大帐,吃冷水, 日夜操心,又被限着自由,难能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一整个秋天都鼹鼠似的窝在小榻上, 体质又隐隐有些倒退的趋势。
但是战线吃紧,一刻也松懈不得, 还能有口热饭菜已属不易,实在是无暇炖养生餐。
行军打仗,自然比不得住在公侯府上, 甚至连信安县那小小一方陋屋都不如,帐子便是塞得再严实,也还是四面漏风。闵霁还好,能文善武, 每日晨起还会与士兵一起操练, 瞧着身体是越发的健壮了, 而季鸿毕竟身上还有着罪名, 不方便出头露面,就只能隐在帐内做些费脑子的活儿。
不知哪天夜里吃了些秋风露水,竟就得上了风寒。
倒也不重,只是他对身子上的不舒服格外能忍,遂自己压下隐而不报。又因余锦年也一天到晚忙着伤兵营的事,有时战事激烈,他一连多日睡在伤兵营回不来,难免忽视了季鸿,于是直到季鸿发起咳嗽来,才惊觉他病了。
“我以前日日都说,小病不防,大病难治!你既是吹了冷风,就应当早些同我说,本是一碗葱姜汤发出汗来就能解的小毛病,竟是叫你生生拖出咳嗽来!可知这身上百病,属肺里的病最是讨厌难顽!你——”
余锦年把一筐炭添进熏笼里,引燃了火,端到帐子外头散去了头前的灰气,再又端进来,把熏笼阖好塞到季鸿的被子里头。话说到一半,也没听他吱一声给个回响儿,不由抬头瞧了瞧,见这人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自己,是丝毫没把方才的话听进耳朵里,顿时气得攘了他一把:“好好休息,听见没有!”
季鸿配合地晃了晃,带着笑小声咳了几下。
帘外北风一卷,飒飒地打着帐子。
余锦年叹了口气,知道就算自己念叨一百遍,他眼下也难听进一句。江南堪舆图就在对面悬着,极大的一幅,与余锦年的个头一般高,大夏半壁江山尽绘其中,旁边还挂着季延的无灾剑,季鸿坐在小榻上,能一连看两个时辰不挪窝。余锦年不知道他从这堪舆图上能看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不知道外头还要死多少人。
他也不知道,假如季延还活着,是不是能保大夏河山万里,平宁无灾。
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没了季延和燕昶,还有季鸿、有闵霁,有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卫鹤,有在医堂里妙手回春的尤青柏,更有朝堂上数不清的铮铮善言的年轻朝官。
大夏总是有人的。
余锦年托着季鸿的脚,一块塞到被子里,掖了掖,语重心长道:“你得好好的。好好的,才能看到那些伤你害你的人得到报应。”
季鸿也只是笑,像是余锦年颊边开了株桃花儿似的,温温地道:“今晚去找苏亭一块睡罢,别在我这过了病。”
余锦年二话不说往他被子里钻:“我不在这睡,天知道你是会乖乖睡觉,还是盯着这图看一晚上?”
灯一暗,庞大的江南堪舆图似一张黑漆漆的大口,静静地杵在床前,余锦年面朝外躺着,被子里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地搭在他的腕上。季鸿的手好看,骨肉匀停,能书诗词,能书奏疏,能书天下事。
看着那好大一张堪舆图,余锦年一晚上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季延还活着,如果季鸿过得没那么难,他是不是能和闵霁、卫鹤以及京中所有的官宦子弟们一样,肆意着长大,然后骑马弯弓,着盔戴甲,挥斥方遒。
但到底是晚了,他遇见季鸿太晚了。
季鸿心里是不是也有说不出的遗憾?
夜里,余锦年迷糊地转身,钻到季鸿的怀里去,贪他心口那一团不温不凉的热气。季鸿一手拢着他,一手掩住口鼻,怕自己的咳嗽声把他吵醒。门外依旧站着那个看管他们的小太监,叫吴集的,垂着头,微弓着腰,与连枝如出一辙的谨小慎微,夙夜支着耳朵听动静。
帐子里时不时传出压得极低的咳嗽,到底是把余锦年吵醒了,两人起来,低低地说着话,灯亮了又熄,不知说了什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又重新睡下。
吴集才耷拉下肩想打个盹,帐子被人一撩,一人走出来了,吓了他一跳。季鸿披着绒氅,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抬手指了指旁边紧挨着的小帐,示意他过去。一张仲陵城附近的小堪舆图平铺在膝头,季鸿坐在小帐里,凝着眉细细地看,吴集一言不发帮他打灯,一边听他三两不时地咳嗽,咳了一夜。
有规律的咳声也极其催眠,吴集一盹醒来,季鸿正收了图,在火盆上烤衣服,烤得暖了,再喝上两口热茶压一压咳嗽,便带着新鲜的热乎气回到大帐,装作一宿安眠的样子躺在余锦年身旁。这个才睡下,那个就起来,悄手悄脚地拽出熏笼,换上两块新的炭火,又抬手试试季鸿的体温,偷偷在他额上吻一吻。
走时叫吴集小声着点,没有天塌下来的大事,就不要叫醒他。
吴集替他俩守了几个月帐子,诸般事都看在眼里,他们两个好过了头,日子过得细水长流,会撒娇,也会拌嘴,床头吵了床尾和,谁拿谁都没有办法,互相看一眼就忍不住冲着彼此笑,寻常夫妻也少见有这样好、这样体贴的。
见得多了,吴集也不由自主喜欢上这帐子里独有的温情,总比深宫大内里冷冰冰没人气要舒服,也比在连枝身边和那群冯简一系的太监们勾心斗角要自在。季家的世子爷昨日咳了一夜,早上回帐时脸有些白,不知是不是病又重了?——他竟也默默地为此担心起来。
余锦年还是得去伤兵营。
这几日没开仗,得抓紧时间让兵士们养伤。
西线已经几乎溃散,再难成什么气候,燕昶却径直往东,攻下了仲陵城。
仲陵正印姓宋,景祐元年恩科时的两榜进士,颇有才华,然而空有节气,奈何手上无兵。叛军兵临城下是在二更天,深更半夜,寒风飒踏,仲陵的宋府君鞋都来不及套,紧急招募了几千人来救城,但大都是民夫,武器也都是什么镐铲锄犁,以上头的热血对抗城外的十万兵马,就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根本毫无胜算。
燕昶的越地军把仲陵城围得似个铁桶,一个字也送不出去,闵雪飞的军队还在西边战线上纠缠,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临近城池的守备军明知仲陵有难,却不敢来。几千人以卵击石,一腔孤勇死守城中,从城墙上往下泼热油,浇滚水,扔火把,城里吃的用的油全都浇完,只能一盆一盆地往下倾滚红的炭末。守城七日,一府正印早写好了遗言,换了官袍,出了府门就没打算再回去。
但仲陵到底城破,几千人全部殉了城,尸体堆在崇天门下,一层摞一层,那姓宋的府官被重床弩一箭钉在城墙上,官袍淋漓滴血。城中百姓四散奔逃,甚有互相践踏而死的。
仲陵原曾做过前朝的陪都,城中有行宫,大夏天子南下时也曾住过一阵。仲陵城墙是照着夏京修的,厚二丈三,最厚的是正元门下的城墙,有近四丈,内有瓮城,如今都成了燕昶的驻兵之所。
闵霁早知道燕昶会去打仲陵,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可即便是想到也没什么用,他们也赶不过去。仲陵的战报送到闵霁手上时,燕昶都已经入主仲陵行宫了,那些贪生怕死的守备军,就眼睁睁看着宋骋这么一介文官死守城门,却不去救!如今倒是能洋洋洒洒书千字文来哭求援军!闵霁冤宋骋殉得不值,怒得上了火,一张嘴喉咙里就冒火星,燥得舌根里都是苦腥味。
所以季鸿捧着仲陵城的地图看了数-夜——他们得去把仲陵收回来,不能落到燕昶手里。
余锦年提着药箱,被连枝拽去给闵雪飞把脉,进去时,他正自己含着一片黄连降火,从里到外都苦得没知没觉了。探指一摸,他左手寸关脉琴弦一般跳,眼角通红,嗓子疼得根本咽不下东西,肝火旺,见谁都想骂。副将卫鹤让他骂出去两次,气得提枪而去,剿了一窝匪,还缴了人家匪寨里晾晒的几十斤肉干回来,蹲在帐子里撒气似的嚼。
这可好了,军师主将,全都病得一塌糊涂。
开了药,又叫人去附近村子里划了块新鲜的小豆腐,用金银花、小野菊花煲了一锅双花豆腐汤,给闵将军解毒清热。又提了一壶清酒,寻了个瓦罐,捡了三味药,回去找季鸿。
吴集见他回来,脸上松了口气,忙替他掀开帐帘,小声道:“今日又冷了,小的给帐中新添了一盆炭火。世子今儿个又看了一天的图,晌午时咳嗽好些,却也没吃什么东西,卫将军那边说是得了几块腊肉,听说世子病了,就给送了两条过来。下午那会儿世子打了个盹,那图合着衣角险些就掉火盆子里烧着了,嗬!真是惊险!”
余锦年听他事无巨细地说完,又习惯地掏了银子打赏,吴集拱着手道“不敢不敢”,头摆得似拨浪鼓,坚持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