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糖布丁
胤禩木着一张脸,撑着地坐起来,仍然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作何应对?应该站起来用马鞭直指他质问‘你什么意思’?还是不管不顾上去打一架?亦或是转头就走?
然后呢?他直觉地害怕也许会出现的局面,也许那人会说出的话……统统这一切,都是他不想面对的事情,眼下,他并不愿意与胤禛就此划清界限,若是到了那个地步,自己这一世所有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许久之后,胤禩才平复了情绪,斟酌着开口道:“四哥……”
胤禛侧头扫了一眼胤禩,见他脸上少有的纠结,忍不住将眼中的暖意压下,仍旧像平时那般随口回道:“何事?”
胤禩此刻虽然很想以头抢地,但多年的习惯还是让他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稳了稳自己的口气,掐了掐自己的指尖,道:“我并非女子。”
第53章 心乱
胤禩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寻错了理由,老四既然与太子一同长大,那么太子平日在宫里做的那些荒唐事他怎么会不知道,正要想改口说‘四哥也许是把兄弟情错当了别的’却又觉得不妥,这么一说不是当面驳了老四面子,若是他认真起来问自己‘你如何知道我怎么想’,麻烦的还是自己……于是连忙又补了一句:“弟弟一直……把四哥当做兄弟。”
胤禛不答话,看不见胤禩脸上的神色,但却几乎能猜到他此刻心中的空茫慌乱,否则以他的冷静,怎么会先说出‘不是女子’这样细枝末节的理由?
……小八,你的心,已然乱了。
胤禩等不到回答,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懂得不需要为了让对方给一个口头上的‘说法’而执着。老四的性子如何,恐怕他最清楚。
虽然眼下的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预计,但若是自己不应,以老四的骄傲,应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
再等些日子,十三开府成亲了,有这个‘拼命十三郎’在老四身边晃悠,自己也就可以脱身出来了。
想到这里,胤禩站起身来震了震衣袍,拾起地上的披风,对胤禛道:“四哥今日喝醉了,方才的事,弟弟就当没发生过。夜凉风疾,四哥也早些回去休息罢,明日还要伴驾。”
胤禛也站起身来,脸上看不出情绪,似乎并不惊慌也不失望,只是有些无奈的看着胤禩手指哆嗦得系了几次披风的带子却总也系不好,叹了口气,上前从胤禩手里接过带子帮他几下结好,才沉声道:“四哥在做什么四哥自己清楚,你也别想太多了,回吧。”
胤禩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看着胤禛也整理好了衣服披上披风,两人心事重重地往山坡下走去。
守在远处的两个侍卫身在低地,兼之天色已暮,自然看不见山坡上的状况,这时见两位主子慢慢踱了过来,也顾不上看两位此刻现在的脸色,连忙牵过马来,恭恭敬敬地递上马鞭。
……
回到营地,篝火晚会似乎刚刚结束没多久,年长些主子们几乎都回自己的帐子歇下了,剩下些年纪小的蒙古王孙们意犹未尽,围在篝火边上烧着什么东西,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个不停。
“八哥!”喝得一脸红通通的的十四看见两个哥哥似乎刚刚散步回来,便拉着十三凑过来,也不去看那两人不同寻常的脸色,便叽叽喳喳地宣扬起今日他们俩与那些蒙古王孙们摔跤的英武身礀。
胤禩低头看着两人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努力勾起一丝笑容来,抬手摸摸十四的头,转身走了。
十四这才后知后觉得发觉哥哥的情绪不大对,与十三对视了一眼,一同转头看着胤禩离去的背影。
胤禩一个人走在前面也不回头,路中间儿正好有个矮墩子,似乎是蒙古少女们挤奶时常用的,不知被谁扔在路中央也没人去挪开。胤禩就像没看见一般走过去,十四正要张口说‘八哥小心’,就看见胤禩一抬脚……踹飞,震震袍子,继续走。
胤祯莫名得觉得脚趾有些疼,那声‘小心’卡在喉咙里面没出来,嘴也忘了闭上,与十三一同回头看着胤禛,道:“四哥,你怎么欺负八哥了?”
胤禛收回目光,看着两个一脸求知欲的弟弟,也学着胤禩的样子,抬手摸摸两人的头顶,毫不脸红地给胤禩抹黑道:“你八哥同四哥练习库布,输了,心情不大好。”
说罢不等两人再发问,道:“今日四哥就不计较你们喝了这么多酒,快些回去休息罢,明日还要伴驾。”说完扔下两人,大步地往帐子方向走去。
进了帐子,便见胤禩已经净了面,换了干净的内袍,正由着高明帮他篦去夹在发间的草梗。胤禛掀了帘子进来,胤禩连头都没抬一抬,面上也没有表情。
胤禛不知怎的就觉得眼前的小八就是在闹别扭,其实今日这事他做得的确有些孟浪了,能得到这般反应已经是意料之外。胤禛自然不会以为这人也对自己存了同样的心思,眼下他如此隐忍,只怕是小时候看人脸色惯了罢,无论如何受了委屈,也要自己咬牙忍着。
想到这里,四爷面色有黯了黯。
……罢了,还是慢慢来吧,别逼他逼得太紧了。
……
夜里胤禩梦魇缠身。
先是梦见小时候在御书房被几个大一点的阿哥挤兑,后来有梦见年纪尚轻的皇阿玛过来检查功课,一堆皇子全部恭恭敬敬得听着太子哥哥疏讲,他年纪小,吃得也不多,站久了便有些腿软,但也只能咬牙撑着,太子哥哥口若悬河一讲便是大半个时辰,他到了后来一字也听不进去。
晃眼间,他有置身于钟粹宫里,心中满是嫉妒地看着惠额娘与大阿哥随口打趣,面上还要装出笑脸来,寻着机会,尽量不惹人讨厌地间或插上几句嘴,说说吉祥话。只有惠妃笑着点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是有额娘的。
再晃眼,他已经成年,在朝中借着从小学会的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大臣们见多了高高在上的阿哥,一比之下,对这个谦逊有礼的八贝勒赞不绝口。
他身为皇子,却战战兢兢得太久太久。出身低不是他的错。他即使一开始不想在意这些,也终究被逼上了这条路。他不似小九小十,纵使资质平庸,但因着母妃高贵的出身,也能无忧无虑得做他们的自在皇子。也不是五哥,可以超然物外,但凭着他自幼在苏麻大姑姑的经历,诸皇子中他便是独一份儿,没人会去找他麻烦。
他身为皇八子,却因为生母的出身一直小心翼翼备受冷眼。正因为此,他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筹谋。他知道不能从皇阿玛那里入手,因为那位眼中只有太子哥哥,纵使偶尔视线旁落,也被大阿哥占去了,轮不到他去逢迎讨好。
于是,他开始在朝中建立自己的人脉,看人下菜的手段,他早已用得纯熟。很快,朝堂里便传遍了八阿哥心地忠厚,宽以待人,办事精明的口碑。也不知是他的时运还是劫数,奉旨侍读于府中的何焯往江南奔丧的时候,居然将自己的名声传了过去,连当地人都纷纷夸赞八贝勒‘堪为贤王’。
这样还不够,他努力结交皇子,将小九小十与十四收入自己帐下,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状。到后来,他的努力,终于引起了爱新觉罗氏宗亲的注意,以至于裕亲王数次在圣祖面前为自己美言,说自己‘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宜为储君’。更有甚者,在后来自己潦倒被老爷子厌弃的时候,李光地还能顶着触怒老爷子的风险,直言‘观眼下皇子,唯八阿哥最贤’。
他错了吗?
不知道……
只是这一切‘贤名’却成了他的催命符,成了斩断他与老爷子父子亲情的最后一把刀。
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父非父,子非子’了呢?
是从他娶了郭络罗氏的福晋,被老爷子说受制于妇人开始吗?
还是从大阿哥对老爷子进言,‘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在老爷子心理埋下第一颗怀疑的种子,对自己开始防范开始?
亦或者,从他贤名满朝堂,在老爷子暗示众臣给废太子一个台阶的时候,却发现朝中重臣居然联名保奏八阿哥为储君,老爷子惊觉自己已经成了势,挡了太子起复的路开始?
胤禩知道自己陷入了前世的噩梦中,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情境一阵摇晃,却发现自己正面色灰败得跪着,听着那一字一句诛心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
胤禩再也忍不住留下泪来,他隐忍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只不过是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搏个贤名,不想再因为出身被人看不起,这也有错?后来世易时移,步步行来至此,又是谁的错?
为什么这些他一直努力遗忘的事情,又再一次回到眼前,甚至比前世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