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寂寞也要笑
一人青布束发,身着陈旧的深蓝厚袄,坐在厅间地上,手持毛笔,蘸着身旁盆中的浑浊凉水,在光亮的硬木地板上泼墨。浑浊的水带着细微的泥沙,落笔成为一副意态朦胧的山水画。
墨恒负手看了片刻,不出声响。凉风从半开的窗外吹来,拂动他黑纱冠后的两条冠尾带。
作画者终于察觉到他们的到来,暂时停笔,缓缓转头,清俊的面容带着紧张和疑惑。
墨恒俊容平和,气态温润,仍是认真看画。耿冲也不敢出声,在他一侧屏息直立。
作画者往他们身上打量一眼,收回目光,拘谨地放下毛笔,拾起身旁的两根木拐,费力地站起身来,小心地低低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我这里,没有地方请你们坐。”
墨恒心底一叹,从画上收回目光,转眼看向他。一如前世,清俊、苍白、胆怯的年轻男子,分明是十九岁的青春,却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强撑的尊严和矜持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这就是墨府的一位庶出少爷,墨言,生母早年离府,从那以后再也未归。
“没有什么,只是来看看你作的画。”
墨恒的声调温和而平常。前世,他十六岁时晋升炼气中阶,爱上梁弓宜。因梁弓宜才接触到闭门不出的墨言,随后在十七岁离府之前,偶尔也跟墨言学习作画。此时再来,提前了两年,却已经隔世了。
墨言闻声,愕然抬头,见他不是开玩笑,不由越发拘谨。低低地“嗯”了声,转身缓缓坐回地板上,眼眸净澈,凝神专注,精瘦的手掌将毛笔挥洒自如,细密的泥沙随着毛笔留下不算精致的痕迹,但随着他那扫抹圈点的动作,竟成不可增减的形象和意蕴。
墨恒也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白玉瓶,拔出瓶塞,一阵清香如天外仙草的芬芳。
耿冲双眼一亮,死死盯住白玉瓶,偷偷地贪婪地闻嗅香气。墨言也微不可查地一顿,平淡的脸上浮现出浓重的晦暗、悲哀和不甘,下手毛笔一滑,山间白鹤一翅冲天,却因泥沙非墨而模糊不明显。
法器有禁制几重,丹药也有灵品几韵。
墨恒目前拥有的法器中,梨木剑一重禁制,金戈法器二重禁制,摄魂铃三重禁制。这刚刚由夏木递来的墨云书的赐药,则是五韵灵品的丹药“润经丹”。
白玉瓶中共有四颗润经丹。墨恒倒出一颗,放入口中,再收起白玉瓶,闭目行功疗伤。
室内清香散去。
耿冲悄悄咽了口口水,心中猜测和期待着丹药的效用。墨言也默默敛去神情的黯然,恢复最初的平淡,握紧毛笔,继续他一个人的画作。
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墨言身前画作中,最后的空白已经被鸟兽草木填满。
墨恒也收功睁开眼来。
墨言拄着双拐,起身道:“我画完了,你还要看吗?”声音干净清厚。
墨恒知道他每次画完,都会将地板上的泥沙水墨画抹去,再洗净地板,等地板干燥后,重新开始行书泼洒,便道:“先留着吧,待会儿再仔细看看。”
墨言垂眸点头:“好。”然后不知该说什么,用双拐撑着身子走到窗前,坐在老旧的木榻上,趴在窗前,静静地看向楼外远天。十几年前,他的母亲就是往那个方向离开的,告诉他等她回来。他当时还很小,就趴在这里等,等到后来长大了,母亲没回来,他却断了双腿,废了经脉。等到现在,终于知道再也等不来了。
墨恒走到他身边,陪着他静静看了半晌,轻道:“以后我若有时间,就来向你学画吧。”
墨言回神,太觉得意外。他听不出墨恒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也分辨出墨恒似乎没有恶意,便不大好意思,眼睛盯着窗外的枯树,低道:“我,其实,我画得也不好。”
墨恒置若未闻,掏出白玉瓶,平静道:“学画,需要学资。我有炼气中阶的修为,法力也算够用,有家母传授的疗伤法诀,刚好又得赐治伤灵丹,那么,我治好你的双腿,再治愈你被废的经脉,想必足够充当学资?”
墨言浑身僵住,愣了愣,猛地转头看他。转头太猛,上身带动得双拐砰然落地。
“怎么?”
墨恒安静地与他对视,挺直的身姿如临风玉树,双眸黑澈平和。
墨言怔怔地盯着他看,张口,声音颤抖:“你,没,没骗我?”
墨恒这才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来,平静道:“我是墨恒,你的弟弟。”
墨言呼吸一滞,眼圈突然红了,唇也抖,手也抖,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墨恒神情不改,拔下瓶塞,看着他那双与梁弓宜有些相似的眼睛,淡淡笑道:“你比我大五岁,哭就太丑了。刚才我受伤未愈,是在服药疗伤,也需要亲身试一试药力如何。现在看来还好,以法力化开丹药为你疗伤,想必你是承受得住的。”
……
逍遥阁中,墨云书负手立于窗前,宽阔挺拔的背影将光亮挡住。
在他身后,墨雪行和墨独举止有礼却不拘束。
墨雪行道:“……孩儿原本也想,既然在莱国上蹿下跳的都是不入流的邪修,那么无恒门出动弟子剿灭之肯定是轻而易举。可刚才母亲传信叫我们俩过去,说邪修作祟猖狂。父亲,您就允了我们吧。”
墨独也老实恳求:“父亲,请您再传授我俩几个对付邪修的震慑咒法,免得我俩一不小心被人暗算,丢了咱墨府的威严啊。无恒门虽是小门派,可弟子众多,俞姨是无恒门长老,我们俩过去,如果缺少实用咒法而被人笑话,俞姨肯定揍断我们的腿。”
莱国是墨云书天师守护的四国之一,无恒门便是莱国中势力最大的门派。墨雪行之母俞晞慧,是无恒门掌门之妹,也是无恒门的护法长老,有炼气大圆满的修为,前些日子回无恒门安排清剿外来邪修之事。
“哦?要震慑咒法?”
墨云书眼眸深谧无波,没有回头,“震慑咒法无不是意念法咒,没有任何一门可以朝夕练成。也罢,传了你们,好生修习。”转身抬手,屈指弹出两道灵光,分别没入墨雪行和墨独的眉心。
墨雪行和墨独意念一转,将法咒记牢,嬉笑拜谢:“多谢父亲赐法。”
他们两人与墨言同年,比墨问闲等人稍大,都是炼气高阶之巅峰的修为,不出数月便有晋升炼气圆满的可能,又都因母亲受宠而自幼经常得到墨云书的看顾,相处十九年,父子感情自然亲厚。
墨云书看着他们,神情也微显温和:“小心行事,不可大意。”
……
观霞楼中,墨问闲等人邀请苏廷去温泉梅林饮酒赏景。
苏廷意动,一手抓着虎玄青袖子,一手去摸他小腹,笑着眨眼道:“大师伯,墨府受四方国家供奉,可谓二百万里之共主,酒水定然灵极仙妙,不会比您自己酿的百草酒差,您腹中酒虫又可以解馋了。”
虎玄青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挡开他的手,起身道:“你们自去玩乐,不用陪我。”
神识停顿在正为墨言疗伤的墨恒身上,暗叹:他之前被墨云书震散妙宝莲花,经脉受损不轻,绝非片刻就能疗愈恢复,乃是忍痛为他人疗伤。墨云书对待子女厚薄不均,任凭亲子腿残经废而不顾,不论最初有什么纠葛,都枉为人父!墨府无情更甚皇家,所言不虚;我入墨府而得遇良材,此行不虚。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