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酲
借着厮磨产生的汹涌情绪调动起体内濒死的细胞,周晋珩因失血苍白的唇沾染一抹艳红,他一手扣住易晖的后脑,一手沿着脊背蜿蜒向上。
交融的气息裹在将两人紧锁的围巾里,缠腻许久的唇分开的时候,周晋珩用拇指揩去一滴刚落下的泪,问易晖:“难受?”
易晖摇头。
“冷吗?”
易晖还是摇头。
“害怕?”
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易晖还是咬住嘴唇摇头。
周晋珩被他的口是心非逗笑:“那是……喜欢我?”
静默片刻,易晖靠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周晋珩忽而笑了:“是不是看我快不行了,安慰我呢?”
易晖又摇头。
闭上眼睛,周晋珩长舒了一口气,
盼星星盼月亮等来这一天,他自己却不敢信了。
不知去往何方的车还在飞速行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货箱里的温度早就降至零下,易晖畏寒,冻得肢体僵硬,手脚蜷缩,游丝般的呼吸都在打颤。
周晋珩稍稍缓过来一些,几乎穿透胸膛的伤仿佛跟那把刀一起被冻住了,也可能因为血液流失缓慢,他没有刚才虚脱得那么厉害,找回了控制肢体的主动权。
他把围巾解开,仔细地包回易晖身上:“那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冷?”
易晖在怀里动了下,幅度太小,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周晋珩又问:“我刚才说的那些,都记住了吗?就是你扑上来亲我之前……”
放在腰间的手紧了紧,是易晖害羞时的反应。周晋珩扯了扯嘴角,心知他是听到了,握住他放在腰上的手,合拢包在手心,再塞进怀里。
“以后不会了,”鼻腔的呼出的热气越发稀薄,周晋珩怕来不及,低哑的嗓音里带了一丝急促,“老公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会对你好,只把你一个人放在心里……跟我回家,好不好?”
指尖触到胸口滚烫的位置,意识飘忽间,易晖本能地想收回手,不愿汲取周晋珩所剩不多的温度,却被他牢牢按着,无法挣脱。
体内的血液明明都快凝固了,热泪还是冲出眼眶,淌了满脸。
易晖艰难地张开嘴,窝在冰天雪地中一方属于他的温暖天地里,无声地说:“好。”
第五十六章
(上)
初冬的疾风压弯树枝,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医院走廊的尽头,易晖倚在窗边,看着鲜红刺目的“手术中”三个字,披着棉衣抱着热水袋,心脏仿佛还置身在寒冷的车厢里,听不见跳动的声响。
眼前不断重播的依旧是冷藏车急刹,货箱门被撬开,有光照进来时的场景——周晋珩浑身是血,眉毛和眼睫凝结冰霜,动都不会动了,还死死维持抱着他的姿势,警察和医生一起折腾许久才把他们分开。
到了救护车上,他握着周晋珩仍攥着拳的手,放在嘴边哈气,用热水焐,都没反应,慌得又要哭,冻的僵硬发青的几根手指忽然伸开,睫毛也跟着颤动,接着眼睛睁开两条缝,趴在推车上的周晋珩挣扎几次没能扯出笑容,隔着氧气罩,用嘴型说了两个字——别哭。
易晖便忍着泪,把他送进手术室时没哭,抬手看见掌心化开的鲜血没哭,医生出来下病危通知书也没哭。
“刀很长,从后背穿过肋骨直插入胸腔,只差两公分就到心脏了。虽然没有遭到二次伤害,并且因为环境温度低加快凝血,但是病人伤口深、创面大,胸腔大量积血,目前还在抢救,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听完这段相对通俗易懂的描述,易晖愣愣地点头,在医生转身又要进去时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拜托您,救救他。”
他才23岁,去年刚拿到影帝,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他,迎接他的应该是铺满鲜花的大好前程,而不是冰冷的手术台。
这些易晖没说,来到这里的哪个人不想好好活着,哭天喊地并不会为手术室里的人带来更多生机。可他只是这么想着,就难过得快不能呼吸了。
何况除了这些,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他死,他想他好好活着。
他甚至开始后悔没有早点答应,偏要拖拖拉拉地别扭到周晋珩闭上眼的前一刻,哪怕这个灾祸可能真的是他和周晋珩命中的劫数,至少不会留有遗憾。
何况他一直爱着他,从始至终,从未停止。
那些无能为力的抵抗,盘旋不决的犹豫,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一切可以被摇撼的情绪,都是因为还爱着他。
易晖身上也有伤,除了手腕捆绑留下的擦伤,被钝器击打的头部也拍了片,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几天,他在病房待不住,还是跑到手术室门口守着。
在易晖的世界里,时间走得很慢,这段时间又是他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路。这里人来人往,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却没有一个能留下来,没有一个是经久不息的。
先赶到的是周晋珩的助理小林。易晖上辈子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拜托他提醒周晋珩收工后记得回家,虽然没起效果,但易晖记得当时他郑重答应了,作为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他已经足够善良。
周晋珩大概没把自己的身份跟小林讲,或者讲了他也不信。小林见到易晖,眼神有些莫测,因着刚才在电话里聊过几句,还是客气地上前同他握手,寒暄后询问周晋珩的状况,易晖把医生说的话复述一遍,小林眉头紧锁,露出担忧的神色。
“如果待会儿有自称剧组的人来,不要理他们,我这边会协调处理好。等他出来了,让他安心休息就行。”
易晖应了下来。
临走前,小林想起什么,回头道:“我去给你买饭,你也好好保重身体,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易晖听不太懂,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小林便解释道:“昨天晚上他走之前交代我好好照顾你,想必就料到可能会有危险了。”
易晖问:“他还说什么了吗?”
小林往前回忆了下,想起喝酒时聊过的话题,道:“他还说,以后要跟你好好过,不再让你受委屈。”
后来又来了几波人,几个朋友放下花,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走了。
周晋珩的父亲周骅荣倒是多留了一会儿,听说人还在抢救,大骂这里的医疗水平不行,态度强硬地要给周晋珩转院,在护士的劝说下才消停了些,没在手术室门前继续喧哗。
易晖很久没见这位从前他名义上的公公了,只记得以前这位中年男人面对他的时候态度还算和气,现在想来多数因为要仰仗易家,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周晋珩讨厌周骅荣,却又像极了他,所以更恨他,当年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来忤逆他,给他找不痛快。
周骅荣自是看出面前的人与从前的易晖有多么相似,气势上就矮了几分。得知警察已经来做过笔录,那三个匪徒也抓到了,正在追查幕后主使,周骅荣点点头,似乎对易晖的处理还算满意。
手术灯熄灭,周晋珩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就直接进了ICU。医生说手术还算成功,但是病人失血过多还处在昏迷状态,暂时没有脱离危险。
易晖第一个进去,换了隔离服,戴上口罩,进去先确认插在周晋珩背上的刀不在了,旁边嘀嘀作响的仪器他看不懂,在医生的同意下又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腕,感应到微弱而平稳的脉搏,才舒了口气。
出来的时候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叶钦率先冲上来,按着他的肩膀前后上下检查了一遍,没看到严重的伤,就是手心凉得厉害。
易晖不肯去病房休息,要在这里守着。叶钦把带来的保温桶放在窗台边打开,盛了一碗热汤,易晖很乖地接了过去,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边,说:“好喝,谢谢大嫂。”
叶钦面上稍显错愕,随后便笑了,回头跟程非池对视一眼,又把目光放回易晖身上。
“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叶钦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肉,嘴上嗔怪着,眼角却泛起泪花。
还来得及没跟哥嫂好好聊聊,先是程非池被周骅荣拉到一边说话,接着家里的阿姨也来了,易晖这才知道外面已经天亮了。
“昨天早上出门都还好好的,怎么一夜过去就弄成这个样子。”阿姨拉着易晖的手抹眼泪,“我这就去给周先生烧香,求菩萨保佑他早些脱离危险。”
这提醒了易晖,周晋珩为他许过一个心想事成的愿望,他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几句后,睁眼刚好撞上叶钦看着他的视线。
“原谅他了?”叶钦直截了当地问。
易晖正欲回答,叶钦抢先一步道:“算了算了,原不原谅是你的事,我们都没资格插手。”
程非池走了过来,易晖讷讷地叫了声“哥”,其中既有委屈也有愧疚。
他猜哥哥是生气的,气他明明活着却不回来认他,气他明明可以避免悲剧却总是一意孤行。
他也气自己没用,说好的绝不回头,却还是在半道上的岔路口选择了老路,放弃了近在眼前的新鲜风景,还害得那么多人为他难过。
谁知程非池没有责怪他,只像从前那样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说:“他要是还敢对你不好,一定要告诉哥哥,不准再护着他。”
(下)
活了两辈子,易晖第一次体会到接待访客这么累。
从ICU换到普通病房的那天下午,易晖又送走一批来自剧组的探病者,去到唐文熙所在的病房,唐文熙的妈妈说他中午醒了一会儿,吃了饭就接着睡了,很不凑巧的是易晖每次过来他都在睡觉。
唐文熙伤在后脑,医生说淤血压迫神经,还要留院观察几天。他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仅没有把儿子受伤的事怪到易晖头上,还告诉他唐文熙每次醒来都念叨他,反复问江同学是不是没事了。
唐文熙家在首都,住在S市的医院不方便照顾,他的父母打算过两天就把他转到首都医院。
易晖坐了一会儿便要走,唐母把他拉到一边:“小唐经常在梦里喊一个名字,好像姓杨,小江你知道这位杨同学是谁吗?”
易晖没想到唐文熙在父母面前只字未提关于杨成轩的事,想来是对这段恋情没有安全感,知道随时会散,干脆没说出来让父母担心。
走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易晖掏出周晋珩的手机,踌躇了会儿,还是没给杨成轩打电话。
他想起唐文熙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他没念想了,易晖觉得如果真能断了念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况且,但凡那人有点心,不用喊也会主动回来,强行把人押来,唐文熙也不会高兴。
回到病房,本想把周晋珩的手机放到他床头,不小心按到侧边按键,屏幕倏忽亮起,看见一张对着镜头比耶的自拍,易晖愣了下。
分明不是第一次看到,昨天在冷藏车里拨电话的时候,先前在家里好几次看着周晋珩拿起手机的时候,他都看见了。
只是那时候选择假装不知道,现在才敢直视,才敢正大光明地承认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记不起那时候的心情了,大抵是窃喜的,说不定还放肆想象着周晋珩拿到手机看见这张自拍时会是什么表情。
这会儿他却做不到了,他无法想象他走后的一年多里,变成江一晖的一年多里,周晋珩是以怎样的心情保留着这张锁屏壁纸,每次打开手机看到这张笑脸,究竟是开心多一些,还是悲伤更甚。
好像饥饿许久的人握着最后一块糖果,明知道它有毒,还是忍不住剥开它,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舔,甘之如饴地任由毒素入侵身体,走向湮灭。
没有人比易晖更了解这毒瘾发作般的滋味。
易晖握着周晋珩的手,不过短短几天,这副向来强壮的身体就迅速瘦了下去,脸上血色褪尽,牵过他、给他无尽温暖的手也变得脆弱无力。
“你该醒了,你快点醒来。”易晖把他的手背贴在脸上,缓慢地摩挲,“你再不醒,我就再恨你一辈子。”
住院的第五天,警察又来了一趟,询问一些之前遗漏的问题,顺便告知案件进展。
如易晖所料,指使那三个匪徒的幕后主谋只查到一位,正是现居于S市的画手A,作案动机是记恨去年的抄袭事件毁了他的名声,前阵子意外得知易晖人在S市,便动了报复的心思,私下买通这三个人整治易晖。
唐文熙和周晋珩都是此案中无故被牵连的受害者,匪徒中的胖子交代了用刀子扎周晋珩是因为一时冲动,没想到差点出人命。
至此事件经过大体明晰。周晋珩是公众人物,他被歹徒袭击受伤的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案子不用打点也会得到公正的处理,易晖犹豫再三,还是没把可能有另一个主谋的事情告诉警察。
那人显然有心要躲,警方办案凭证据,没有凭据的事说出来也没用,除非那人自己露马脚。
易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的是方宥清会在警察走后不到半个小时里捧着花踏入病房,面上是一贯的温和,不见一点愧色。
“他怎么样了?”方宥清进门就问。
易晖不理他,他也不恼,走过去把放在床头插着的几支玫瑰挤开,把自己带来的百合插上:“晋珩喜欢白色。”
易晖坐在椅子上削苹果,这是他最近刚跟阿姨学的,现在已经可以一口气不断地削出一整条苹果皮。
方宥清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平时在他身边就干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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