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278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虐恋情深 系统 穿越重生

  他在挑选草根时多走了两步,远远地听见隐在外围的侍卫跟人说话。抬头一看,发现被拦在外边的是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妇人之身不施脂粉戴着纱帽,腰间悬挂的则是听事司的腰牌——

  得,甭怪皇帝管得宽,这名义上“承包”给民商的丝织坊,只怕七成还是听事司在统管。

  这不,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听事司立马就派人来撑腰了。

  他拿着编好的蚱蜢走回傅觉非身边,示意傅觉非看背后,做口型:“听——事——司——”

  同为翰林待诏,傅觉非是太平十五年的进士,论年科,印大斗和梁胜文都是他的前辈。然而,傅觉非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诗文名满天下,如今是谢朝儒林文宗之一,地位非常尊崇。

  傅觉非年少成名之时,正是文帝朝政斗最血腥残酷的时候,他明哲保身没下场应举趟浑水,直到东胜学派在太平朝重新复苏,傅觉非才下场入仕。他脾气很好,胖墩墩的身形,常带笑容,顺着印大斗的指使看了一眼,却叹了口气,轻声道:“旷古未有之变呐。”

  今日能跟在皇帝身边的这一波文官,全都是聪慧变通之人。

  想想皇帝年前年后的举动,都知道皇帝只怕是要发大招了。——判个吴氏休夫案算什么?死个皇子算什么?皇帝南巡差点没把京城的礼部搬空,出门先到彤城东湖看妓女,再来看全是妇人做工的丝织坊,总不会是皇帝看上哪个娼妇了吧?

  看了蔡仙仙的丝织坊之后,皇帝兴致非常好,带着一帮大臣沿着东湖踏青,继续体察民情。

  “你们看看,一路行来,与别处可有不同之处?”谢茂问道。

  谢茂正值壮年体格强健,跟在他身边的大臣诸如黎洵、窦蜀珍等人,年纪都大了,谢茂着意舒行缓步,留心着几位老大人的情况。这种场合,说话也得论资排辈——皇帝垂询的问题,你也会答,我也会答,抢答当然不行,露脸的事理所当然是官位最高的来做,又或者上面人故意相让,暗示下边人回答。

  黎洵笑了笑,故意看向李玑。

  李玑是东胜学派在朝的领头人,也是百里简的师兄,众所周知,百里简与襄国公交好,黎洵又是早几年就明着给襄国公府送过礼的关系,内阁之中,黎洵和李玑也称得上是守望相助。

  “水畔丽人遍布,风光与别处不同。”李玑年纪与皇帝相差不多,性情上也散朗不少。

  他敢这么跟皇帝调侃,几位年纪大的老臣还真有些咂舌。

  彤城本是烟雨馥郁之地,历朝历代都出美人,行走在湖畔街边的女郎多数身娇玲珑,眉目清秀,莺声笑语之中香风涌动,景致确实别处难寻。

  谢茂笑了笑,再看其余几人。

  黎洵与窦蜀珍都看出来了,只是以他们的身份年龄,这事不大好说,都是含笑。

  阁臣尚书都不吭声,再往下就轮到侍郎了。狄琇说道:“以臣观之,彤城之妇人,不喜帷帽覆面,青丝芙面皆露于人前,行人不足为怪,可见民风不同于别处。”

  在谢朝,独身出门的妇人除非年纪大了相貌平庸,都要戴上帷帽,避免闲汉见色起意骚扰生事。

  长得漂亮又不带帷帽出门的女子,要么是江湖豪侠,要么就是风尘中人,前者不怕惹事,后者干脆一路行来媚眼横飞,官衙规定不许市妓当街揽客,可官衙也不能拦着市妓不许她出门吧?

  彤城的民风则颇为奇怪。街上的妇人基本上都不戴帷帽,模样也都生得不俗,要说来来去去的全是娼妓?那不可能。何况,还有挽着菜篮子拎着河鱼的妇人,可见都是良家。

  偏偏走在路上的汉子们都很老实,偶然偷偷看一眼,却绝不敢和调戏娼妇一样上前嬉笑。

  孟东华被韩二娘气得还未消停,闻言小声嘀咕道:“伤风败俗。”

  跟在皇帝的大臣里不少人与他同样的想法,却都不肯轻易出口。孔秀平以为皇帝生气了,连忙道:“陛下,此地是东湖之畔,湖上坊间多是娼妓出入,是以风气淫侵。以臣想来,城内未必也是这样的光景。”

  “那咱们去城里坐一坐。彤城的龙门楼天下驰名,咱们也去吃它几尾东湖鲤鱼。”

  跟皇帝出门就是费腿。春光和煦,满城百姓。皇帝也不上车,就满大街溜达,路过小摊小贩都要停下来问一问,走累了找个不起眼的茶摊坐下,也不嫌弃地方简陋,喝茶的时候都要跟茶老板拉家常。

  一路从东湖走到彤城最热闹的街市,找到彤城最有名的龙门楼,早有侍卫打前站清场占了位置。

  谢茂带着众大臣登楼倚望,小半个彤城尽入眼底,楼下丽人穿行街市之间,戴帷帽的仍是极少数。

  李玑笑道:“德冲说错了,城里亦是丽人无数。”

  谢茂只看衣飞石的脸色。

  当着诸大臣的面,衣飞石一贯沉默地守在皇帝身边,以堂堂国公之身充作侍卫之职。

  皇帝和大臣们说话,除非必要,衣飞石也从不插嘴。衣飞石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跟着皇帝出门还有侍卫在远处布防,稍微松懈一点儿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衣飞石心思重,替皇帝执役时丝毫不敢怠慢,宁可沉默些守在皇帝身边警戒四方,也不会轻易凑近说话。

  衣飞石觉得皇帝很奇怪,一路上,皇帝都看了自己好几回了。

  他循着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挂饰,没哪里不妥吧?难道刚才沾了脏东西?

  玩了大半天就吃了点茶水点心,君臣一行俱是饥肠辘辘,龙门楼烹制了席面送上来,尝膳的宫监先吃了一遍,谢茂要动手,又被衣飞石管住了——

  “陛下,”出门在外,衣飞石照例是不放心的,皇帝入口的东西,他都要亲自尝过,“您稍候。”

  谢茂无奈,想说这事儿真不要你来,当着众大臣的面,又不能下了衣飞石的面子。

  “明德有诗了。”谢茂只好先拿几个翰林待诏出来聊天。

  明德是傅觉非的字,傅觉非是谢朝近二十年来最顶尖的诗人之一,长律堪称旷古。

  那边傅觉非施礼客气几句,文臣们开始吟诗作赋,衣飞石则拿着筷子,将席上已经被尝过一遍的菜又尝了一遍。他见多识广,体含内力,若有毒物入口即知。饶是如此,衣飞石尝过菜之后,还是等了片刻,确认确实安全之后,才冲朱雨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服侍皇帝进膳了。

  这边皇帝开始进膳,衣飞石替谢茂添了菜盛上汤,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到了隔壁下处,衣飞石就问侍卫:“瞧瞧我后襟莫不是沾了秽物?”

  前边他看得见,就疑心是不是后边弄脏了,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不好问,只得自己出来找。

  侍卫仔仔细细看了好半晌,把他袍子上绣着的寒梅花蕊都当成脏东西擦了擦,最终还是摇头:“将军,干净着呢。”衣飞石轻功好,哪怕穿一身白衣奔波一天都能点尘不染,何况是藏青色的袍子?

  衣飞石将信将疑,侍卫服侍他把外袍解了,脱下来他自己看了一遍,确实没弄脏。

  待衣飞石再回厅上时,谢茂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一眼就看出衣飞石解过衣裳。

  众臣就看见皇帝撂下碗筷侧身退席,看样子是更衣去了。

  朱雨服侍皇帝前往下处,衣飞石很默契地跟了来,谢茂将他搂在怀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二人相处多年,太熟悉彼此的生活习惯。衣飞石可没有吃饭吃到一般出恭的毛病。

  这会儿衣飞石出去一趟衣裳都解了,谢茂就怀疑他是吃坏了肚子——这个时代的衣裳颇为繁复,小解不用脱衣裳,大解就比较麻烦。所以,出恭又被称之为更衣。

  “莫不是饮食不干净?”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叫赵云霞来!”

  “没有不干净!”衣飞石连忙阻止,尴尬地说,“刚才臣将衣裳脱了,看看是不是弄脏了……”

  谢茂不解地看着他。

  “……陛下一路上总是回头看臣,臣是不是哪里不妥当?”衣飞石问道。

  谢茂忍俊不禁,到底还是松了口气。不是吃坏了肚子就好。

  “朕的小衣哪里都妥当。”

  谢茂看着衣飞石挺拔身姿上裹着的黎绣锦衣,喉头略硬。

  衣飞石从年轻时就很注意衣饰穿戴,不是那种浮夸奢华的作风,却样样干净妥帖,身上的挂饰也一丝不苟,从不乱来。唯一让他在大理寺狱待了那段时间,穿着白衣见人,他就局促难堪,觉得非常失礼没有面子。

  如今年纪大了,衣飞石越发看重体面礼数,这回出门,秦筝专门给他带了个搭衣裳的小奴,务必保证襄国公每天出门都低调优雅,乍一看没有存在感,细看绝对不能失礼人前。

  谢茂才在席上喝了两杯,搂着衣飞石就有了微醺之感,牵着衣飞石腰间的挂配:“卿这白玉坠真好看……”

  摘下来给你?衣飞石红着脸压住皇帝趁势摸下去的手,低声道:“这会儿不便。”

  “摸摸也不行?”

  “……”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

  不等皇帝露出责怪或进一步要求的表情,单单皇帝问了一句,他就狠不下心拒绝。他缓缓将手松开,还帮着皇帝找了找衣裳下的中衣扎口,提醒道:“宴上大人们都候着……”

  谢茂果然只是摸了摸,叫朱雨递来帕子擦了手,笑道:“夜里下榻了,朕与你细说。”

  衣飞石恨恨地不理他。

  撩了就跑,皇帝也太坏了!

  ※

  龙门楼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累得昏昏欲睡。

  衣飞石安排车驾来接众位大臣,拉到隔壁镇上休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这群大臣和皇帝不一样,阁老枢臣也罢了,那礼部、户部的官员与地方上都有往来,说不准在哪儿散步多走一圈就被认了出来。再者,这人也带得太多了,乌泱泱一片来去如风也罢,被逮到立马暴露行踪。

  皇帝则游兴不减,带着衣飞石继续往彤城近郊的村落视察。

  “陛下,您才饮了酒……”衣飞石骑着马跟在皇帝身边,深怕皇帝从马背上摔下来。

  彤城近郊种的都是神仙稻,水汪汪的田间还养着鱼,若是阡陌间修起一间小小的茅屋,就代表着这一方田地是有主的,不能随便收割取食,茅屋里说不得就有守田人。

  春耕才不久,水田里稻子就长了出来,谢茂多看了两眼,神仙种基因很稳定,没有退化的迹象。

  “小衣看见了吗?”谢茂问。

  身边服侍的不是宫中奴婢就是羽林卫下属,谢茂与衣飞石相处时就随意多了。

  衣飞石看不懂稻子,只觉得长得挺好:“再有三五日该收割了吧?”

  谢茂指着远处田间劳作的身影。

  那边的稻种下得早些,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种植神仙种没什么困难之处,唯一费力的环节就是收割。衣飞石目力比谢茂更好,他往前看了看,不大明白皇帝的想法。

  “是百姓在收割稻谷。”衣飞石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可有妇人?”

  “陛下说笑了。素来是男子耕田种地,女子纺纱织布,收割稻田如此重活,本就不该妇人来做。”衣飞石道。

  谢茂笑了笑,问道:“左右可有乡人出身?”

  挑了半天,才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宫监上前,施礼道:“回陛下,奴婢老家在黎州乡下。”

  “你可还记得乡下生活?”

  “回陛下,奴婢八岁净身入宫,乡下生活历历在目。”

  “那你告诉襄国公,田间地头劳作的多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宫监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回陛下,奴婢记得……下地做活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勤恳的妇人,也有惫懒的丈夫,农忙之时,也不分男女,连五六岁的孩童也要下地干活。”

  谢茂挥手让他退下。

  衣飞石道:“许是女子进城做工了。”

  “所有女子都进城做工了?”谢茂指着车辙厚重的官道,“一路行来,看见妇人了么?”

  衣飞石一愣。

  他这才想起,从彤城城门出来之后,一路上似乎都没有看见过妇人。

  不止没有城中那样不戴帷帽、面目发光的妇人,连带着帷帽的妇人也没见着一个。这太反常了。正如皇帝所说,不可能乡下所有妇人都去作坊做工,总有家中不便抽身或想法各异不愿上工的妇人。

  “朕巡幸彤城,不是因为东湖风月,也不是为了岸边织坊——”

  谢茂用马鞭指着西方,此时天色渐晚,赤霞遍天,仿佛温暖洒向大地,“这里有个贾家村。”

  衣飞石知道贾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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