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又有半个时辰之后,内阁首辅林附殷方才带着早到他手里的皇帝手谕向诸学生宣读,表示朝廷接受诸学生的意见,在大理寺为衣飞石另辟单间居住,准许衣家仆从入内探视,并严令不许三法司对衣飞石动刑。
至于公审这个事嘛,事涉案情极其机密,不能对外公开。待案情逐渐明朗之后,大理寺会邀请诸学生列席旁听,绝不使奸细脱罪,也绝不许忠臣蒙冤。
国子监诸学生对皇帝的承诺极为满意。
在几个领头的监生带领下,诸学生齐齐向太极殿磕头谢恩,并为擅叩御门之事谢罪。
一场热血监生拯救忠良之后的大戏,就此完美落幕。
“北城那边呢?”谢茂问赵从贵。
辛苦折腾这么大一出戏,不就是为了让中军大营别炸了吗?
赵从贵赔笑道:“余侍卫还没回来,奴才这就去问问!”出去没一会儿,他就带着余贤从进来了,“陛下,余侍卫回来了。”
“如何?”谢茂觉得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这世上还有个词叫意外不是?
余贤从屈膝磕头,竟是一身汗渍狼藉:“回圣人,按下来了。如臣所见,有陈朝奸细在内蛊惑人心,可如今街面上的奸细能捉,中军不好擅动。——臣自作主张,先将人悄悄地绑去了青楼。”
谢茂楞了一下,禁不住大笑:“你,你也是个妙人。”把人绑去青楼多灌几坛子酒,醉上两天躲过风头不说,事后再以私出营帐买春的罪名革去兵籍,要怎么处置都行啊。
他印象中余贤从都是端方规整的作派,哪晓得这位出身世家的侍卫首领也是蔫坏。
“此事交给锦衣卫办,你明日起照旧去大理寺,务必守好侯爷。”谢茂吩咐道。
如今让谁去看着衣飞石,谢茂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余贤从靠得住。
※
谢茂等着时光流逝,等着微服出宫去大理寺狱,等着去和衣飞石见面。
眼看着就是宫门下钥的点儿了,谢茂也已经换好了常服,侍卫们做好了乔装改扮,规划出今天出宫的道路,下发各处羽林卫放行口令,马上就要出门时——
“西北下虎关八百里急报!”
陈朝兴兵进犯秦州长和县的战报,生生把谢茂堵在了太极殿!
“召内阁议事。”
“召兵部尚书孟东华。”
谢茂匆忙回到内殿重新更换衣裳,还不忘交代赵从贵:“你亲自去给侯爷送宵夜,让他别着急,……”想了想,居然要朱雨将战报誊抄了一份,“这也带给侯爷看看。务必仔细,不得失散!”
※
与此同时。
陈朝芈郡望虎坡。
刚刚打了一场遭遇战,把陈朝兵卒撵得屁滚尿流,衣尚予率军在望虎坡埋锅造饭,另有一队人马正在打扫战场。
五日前,陈朝犯边。大军从芈郡南下,直扑谢朝秦州境内,首当其冲就是长和县。
衣尚予照例往京中发了一封战报,就领兵打了出来。
——这一打就没收住,不单收复了刚刚落入敌手的长和县,还一路朝着北边打了快七百里,顺风顺水攻城略地,生生卡到了陈朝芈郡的西南关隘望虎坡。
再往下,那就是芈郡的首府邓城了。
衣尚予就带了不到两万人马,就算把邓城打下来也守不住,何况,他也没带攻城器械,因此就在望虎坡停步。下一步怎么走,衣尚予对着舆图若有所思。
亲兵带着京城信使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报!大将军,二公子急信!”
信使带来的信,就是数日前衣飞石在西城兵马司大牢里所写的那一封。
谢京里住着长公主与衣尚予的次子、独女、两个小儿子,听说是“急信”,衣尚予即刻放下舆图,拆信展约。
看着信中“含冤莫白、痛受严刑、苦不可言”等词语,一贯沉稳的衣尚予都慌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小石头了。小石头生而隐忍,从不爱撒娇诉苦,哪怕受了他母亲的气,也从来不会说疼了痛了。若是小石头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会写信来央求父亲相救!
连小石头都说苦不可言的刑罚,那起子小人究竟怎么折磨他的儿子了!
我在外御敌拼杀,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儿子!本以为谢茂是个好皇帝,想不到也不过如此!衣尚予双眸赤红,捏紧腰间佩剑,若真敢欺我忠义,天下大定时,必要尔谢氏血脉断绝!
他缓缓将衣飞石的信纸展开到最后,却发现最里边夹着一个叠起的小纸条。
打开一看,上边写着——【前面都是骗你的。】
被儿子狠狠戏弄了一番的衣尚予竟没有太生气,他只有一种放下心中大石的轻松。
还好是骗我的。还好是小石头顽皮。
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衣飞石将事前始末都说了一遍,末了建议:【兵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孩儿泣血手书,乞父善用。】
衣尚予将他夹在信中的这个小纸条烧成灰烬,只留下那封哭诉蒙冤遭受酷刑的书信,慢慢地敲了敲兵案。
唔,这娃儿,跟他哥一样,鬼精鬼精的,什么细节都不肯放过啊……
不过,此计若用得好了,必要陈朝十年无力举兵!
第51章 振衣飞石(51)
衣尚予习惯性地往京中递战报,谢茂习惯性地召集内阁紧急议事。
真把内阁大臣和兵部尚书弄进宫之后,几人一碰头,看着衣尚予字句寥寥的奏报,才发现京中能做的事少之又少。——先帝在位时,要求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前线战事,现在衣尚予都去前线了,这战报回来了……总不能交给内阁指挥前线吧?
拿起战报时间一看,咸宁元年八月初五,距今恰好五天。
五天呢!战场上瞬息万变,衣尚予发战报时说陈朝南侵长和县,这五天时间过去了,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这会儿京中无兵无将,何况衣尚予也没有投书求援,至于战备物资,衣尚予离京时辎重也全都安排好了,这会儿正陆陆续续往西北运送。朝廷与陈朝早开战端,这会儿连意思意思写个征讨国书都没必要——打襄州的时候,就已经跟陈朝对骂过了。
这就显出了小皇帝的“没见识”。没遇到过这事儿,沉不住气嘛。要是先帝,绝不会急吼吼地召大臣进宫,等到明天,前线必然还有战报回来……真是前线不好了,着急也不迟。
见小皇帝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等人,只等着“议事”,林附殷念着自己倒了霉的儿子,相当给皇帝面子:“陛下,陈朝既然另辟战地,朝中也该重视起来。臣以为,内阁当以战时规矩,每夜由阁臣轮值。另召宿将勋臣参赞军务,以为佐幕。”
别的事做不了了,反正留人在单位值班,再找几个解说陪着,随时应付皇帝折腾。
谢茂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内阁几个大臣派系人品不论,总理政务那是绝没什么问题。可是,说到军务,文帝实在太信重衣尚予,一个衣尚予就遮住了谢朝所有将士的光彩,堂堂兵部尚书,二十年来全成了衣大将军的跟班马仔。
谢茂有重生外挂,他当然能相信衣家的忠义,可他并不打算像文帝那样用衣家。
和前世一样,他要另组战事衙门。与内阁平齐,只对皇帝负责,平时管理战备兵员作训,战时参赞军务甚至领军出征。林附殷提议召宿将勋臣参赞军务,这本来是战时特例,一旦战事结束,被招来的“解说员”就要回本职。
谢茂的想法是,把这个编制固定下来,且要疯狂提高权限等级。
——当然,这事可以慢慢来办。
现在林附殷果然如他所料,提出了惯例中的“参赞”一事。
谢茂立刻拍板:“好!”
林附殷就提议了几个人选:兵部尚书孟东华,这个肯定跑不掉,一打仗他就是参赞上的头一名;中军将军林闻雅,目前京城最大兵衙主官;凉国公孔杏春,这位是镇边老将,十多年前曾守丈雪城。
谢茂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当即拟旨下发。
反正以后要让谁回家,让谁继续“参赞军务”,那还不是他一道圣旨的事?
天黑前把内阁大臣与兵部尚书弄进宫来折腾了一番,谢茂想出宫时,天色已晚。想着这时候出去衣飞石大概也该歇了,谢茂就老实地待在了宫中。
这日陈阁老也被留在内阁,即时开始了“战时值夜”。
谢茂习惯性地笼络阁臣,赐衣赐食,送小太监去照顾起居,还让赵从贵亲自去陈阁老在万年宫外的廊殿宿舍探望了一番。憋得陈阁老唏嘘又无奈,这位皇帝啊,还真是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全然不顾体面规矩。日后这官啊,怕是真的不好当喽。
次日,兵部尚书孟东华、中军将军林闻雅、凉国公孔杏春,皆奉召至武安殿参赞军务。
谢茂好容易熬过了一个白天,收拾完手里的折子,正要出去找衣飞石。
……衣尚予的战报又八百里加紧送到了。
咸宁元年八月初六,衣尚予率卒一万七千余,光复长和县。斩敌首级若干。
之所以是若干,那是因为衣尚予照惯例发出每日战报时,长和县战事刚刚结束,大军正在行军途中撵着陈朝溃兵飞奔,根本没功夫统计斩首数量。
“诸位爱卿先商量着,朕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后。”谢茂去武安殿转了一圈,掉头就走。
留下几位“参赞”大臣哭笑不得。
对着五天前的战报,我们商量啥啊?再者说了,这不是都打赢了吗?
皇帝年少不经事,登基后初遇战事心里发慌,他不肯解除参赞职位,这几个被弄来坐冷板凳的倒霉鬼就不能离开武安殿。这时候各自聊聊天,看着天色不早,算啦,睡觉吧。
至于,在群臣眼中“不经事、心慌”的“小皇帝”,他这会儿已经出宫去了。
整天陪你们演戏太无趣了。朕要去看小衣!
※
大理寺狱已经习惯了皇帝每天晚上来一趟,守卫都很安静。
谢茂熟门熟路地走进关押衣飞石的小院子,屋子里传来说话声,还有年轻女子的笑声!哪里来的女孩子?谢茂回头瞪了赵从贵一眼,满心欢喜都化作阴沉,闷头往里走。
他站在廊下本想听听里边究竟在说什么,那么开心?刚走近窗下,屋子里声息就没了,正疑惑时,那边门帘一掀,衣飞石就迎了出来磕头:“臣拜见陛下。”
谢茂才想起衣飞石耳力惊人,他就算再是放轻手脚,也瞒不过衣飞石的耳目。
“这么开心呐,在说什么?朕也乐呵乐呵。”谢茂呵呵地笑。
衣飞石本已习惯见礼之后就起身,哪晓得这回皇帝没叫免礼。他起身的势头僵住,瞬间就准确地领悟到了皇帝的不悦。老老实实将膝盖跪实在了,低头道:“卑职杖伤见好,与医者说笑了一句。陛下恕罪,是卑职放肆了。”
谢茂冷眼盯着他背后跪着的青衣少女,是穿着不起眼的女官袍服,头上也戴着纱冠而非钗环,应当是在宫中供奉的女医。他就想一巴掌扇死赵从贵!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御医不去请,你给侯爷请个女医?——真把他当后妃看?他是男的啊,男女授受不亲啊!
赵从贵给吓得瞬间就跪了,忙给自己解释道:“陛下,这可不是老奴的主意!赵医官医术精湛,深得太后娘娘信重,是太后娘娘懿旨命赵医官前来替侯爷诊治……”
赵医官?赵云霞?
赵云霞是一位成就非常高的女医,全科精通。她父祖都在太医院供职,可谓家学渊源。
在谢茂重生的前几世,赵云霞著有医书两卷,具体叫什么,谢茂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这个女人在五十岁寿辰时,收到了南北名医联名所赠的匾额,上书“杏林春雨”四字,被杏林尊为当世三大名医之首。
太后这是真的爱屋及乌,给衣飞石送了她手里最好的大夫呢,还是眼看没法儿说服皇帝纳妃,就打算从衣飞石这边下手了?谢茂竟有些拿不准太后的心思了。
“起来吧。”谢茂扶衣飞石起身。
他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吃了一回醋,衣飞石说不得就要使点小性子。比如故意和他生分客气,躬身低头诚惶诚恐……却没有。一概没有。
衣飞石和往常一样从容地起身,就像根本没发生刚才的尴尬事件,和前几日一样问他:“陛下辛苦了。今日煮了红枣汤,臣尝着味道还好……比前日好。”进门先请谢茂坐了,顺手替谢茂理了理衣襟,再去茶几处端了枣茶出来,双手捧上。
自从衣飞石误会了某件事之后,二人的相处方式就有了很大的改变。
从前衣飞石不肯回应谢茂的任何一丝好意,现在他不止给回应了,还会笨拙地试图对谢茂好一点。他没见过怎么讨好女孩子,想来无外乎买买买和是是是,皇帝也不缺东西,他就学着谢茂讨好他的样子,常常给谢茂端茶递水,谢茂说什么,他就满心诚恳地答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