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48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虐恋情深 系统 穿越重生

  在谢茂的吩咐下,原本不南不北的三张坐席沿顺时针挪了小半圈,变成了两张坐席东西相对,居北望南,另外一张坐席则铺在南边,往北朝拜。总算是分出了君臣上下。

  衣飞石还是觉得满手冷汗。

  这三张坐席离得实在太近了,食案只差半尺几乎就能抵笼,地上铺着的软席,干脆就有一角交叠在了一起!这么近的距离,彼此身上稍微有一点异动,身边马上就能听得一清二楚。这要是不小心在席间放个气什么的,皇太后微微皱眉,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扣下来,乐子可就大了。

  当真入了席,右边是皇帝,左边是皇太后……衣飞石忧愁地想,这哪怕是跪着吃,也肯定吃不下去啊!

  相比起到宫中陪皇太后赏月,衣飞石宁愿回兵马司公堂挨板子。起码挨板子不会死人吧?起码知道挨多少下就能结束吧?……没事儿过什么中秋节呀。再不济,回长公主府过节也好啊。梨馥长公主再凶狠也是妇人手段,顶多治治皮肉,羞辱一番,哪里比得上宫中这位凶残?

  谢茂吩咐宫人调整了坐席之后,衣飞石也不肯入座。

  谢茂脱了鞋子褪了外袍在席上宽坐,衣飞石就依在谢茂的坐席边沿,双膝触地,乖乖地坐在自己脚踝上,算是蹭了谢茂的席子。宫人送来茶汤,衣飞石也不肯用,低眉顺目地待着,特别安静。

  闹得谢茂哭笑不得,想伸手搂着他哄两句:“小衣……”

  哪晓得衣飞石突然躬身磕头,时机极度完美地错过了他的亲昵。

  一把搂了个空的谢茂更加无奈了。

  他是挺担心太后刻意刁难衣飞石,但是,从头到尾,他担心的都是,如果他为了衣飞石和太后争锋相对,这会让太后伤心。他从来就不担心自己能否护住衣飞石——只要他肯为了衣飞石和太后正面怼,当皇帝的怎么可能治不住太后?当儿子的怎么可能犟不过亲妈?

  衣飞石的反应则告诉他,他从不相信皇帝会在太后跟前庇护自己。

  他如此小心翼翼、谨小慎微,都是因为他觉得,今天他只能倚靠自己的谨慎与卑微混过去。皇帝给不了他任何保护支持。或者说,皇帝不会给他任何保护。

  这当然是很正当的想法。谢茂都不能责怪衣飞石想错了。

  ——这世上能为宠妃怼太后的皇帝且不多,何况,衣飞石还不是宠妃。

  衣飞石自己被梨馥长公主家暴虐待尚且一声不吭,在他的道德观念里,儿子反抗母亲本来就是不大正常的一件事。所以,他也不会指望皇帝为了他和太后顶嘴。

第53章 振衣飞石(53)

  步莲台下传来悠扬的横吹声,谢茂凭栏往下探望,底下两列宫人小跑着在御道前捧香清扫,远处太后的仪仗一路逶迤而来。

  想来是知道皇帝已经到步莲台了,太后也不去散步了,准备直接过来和儿子碰头。

  这世道对皇帝的约束总是弹性的,按照礼法,母尊子卑,太后来了,皇帝降阶一级出迎,这是皇帝孝顺,不违礼。遇到皇帝和太后关系不怎么好的,太后进门了皇帝就空首搭理,也没人敢指责皇帝失礼,皇帝天下至贵嘛。

  ——说到底,深宫中的太后对朝臣有什么好处?值得大臣们为了太后得罪皇帝?

  谢茂对亲妈可谓礼数周全。大凡皇帝登基之后,对太后自称朕,他不一样。他对太后称臣。多半时候都是儿臣如何,偶然嘴快溜出一个朕字,下一句必然都要改了。

  这会儿太后要来,他也不会坐在步莲台纹丝不动,一定会降阶出迎。

  既然出迎,就要把散开的衣襟收束好,换上鞋子,这得一会儿功夫,下楼也得一会儿功夫。谢茂一边起身理正衣襟,一边匆匆拉住衣飞石,说:“不必担心,朕在呢。”

  他倒是想多安慰几句,一则没时间,二则只怕衣飞石听了他的保证,也不会往心里去。

  皇帝亲自降阶出迎,步莲台、摘星楼、四海升平台上的所有宫婢、太监、艺乐都不敢呆站着,有固定职位不敢擅离者,皆原地跪拜,跟随谢茂来赴宴的太极殿宫人、早前来布置场地的长信宫宫人,这会儿全都跟在皇帝、清溪侯身后,浩浩荡荡地下楼接太后銮驾。

  越是节礼时,越要把礼节做足。

  身在皇宫中,哪怕母子之间关系再亲厚,“不拘小节”也会被解读为“心有嫌隙”。

  宫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近和林相闹别扭,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儿子打得几天爬不起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宫中这对天下至贵的母子,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决裂了?

  太后步行而来,一身月牙白的宫装束着窄袖,顶上也未妆饰大簪凤冠,就用两枚金扣子挽起圆髻,乌黑的鬓云上簪着两朵大小不一的菊花,一朵赤金,一朵朱红。宫女扶着她走过来,不等叙礼,她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指着头上问儿子:“好不好看?”

  老实话,太后是哪怕头上插根狗尾巴花、都能把狗尾巴花衬出仙女范儿的极品美人,多年前“林族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哪怕她最近因林相之事略显苍老,美人骨相仍在,举手投足就是一段风流,什么样的花朵儿簪在她头上会不好看?

  谢茂觉得那两朵花单看挺普通,可是,插在自己亲妈头上,那就是真好看。

  “好看。”谢茂也没有蠢到说一句,阿娘戴什么都好看,“阿娘慧眼识真,挑得真好。”

  太后虽是和儿子说话,笑眯眯的目光却在儿子身侧的少年身上打转。

  她早年在文帝后宫就摄六宫事,经常代文帝施恩外命妇,虽没有母仪天下的名分,其实早在干母仪天下的活儿。

  这时候她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是一种充满了善意、赞赏、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好奇。

  搁谁被她看了,都会觉得这位尊贵的妇人很喜欢自己,绝不会苛责自己。那是一种慈母包容爱子的眼神。

  然而,衣飞石很老实地跟在皇帝背后,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抬头。

  你看我?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看你。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站着,绝对不会抬头!

  “这就是梨馥的二小子?娘娘好几年没见过你了。小时候还在娘娘宫里追猫撵狗,这就忘啦?”太后是文帝遗孀,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按辈分,衣飞石那是太后的孙子辈。这会儿不好谈辈分,太后就亲亲热热地自称“娘娘”,反正,太后娘娘是娘娘,当年的淑妃娘娘也是娘娘。

  衣飞石的装死大法不管用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仍是立在皇帝身侧一步的位置,屈膝道:“卑职衣飞石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乐千秋。”

  他低着头,没看见太后说完话就伸出的手,这时候一个头磕下去,就把太后晾住了。

  谢茂差点想踢衣飞石一脚,太后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啊,你磕头做什么?正想赔笑打圆场,就看见太后松开扶着宫女的手,笑眯眯地弯腰,亲手把衣飞石扶了起来。

  自来后宫礼遇外臣,做个姿势虚扶一把,就已经是给了极大的体面了。太后居然实实在在地一只手扶住了衣飞石的肩膀,使力扶他起身。

  ——不单把皇帝惊住了,跪在地上的衣飞石更是心头狂跳。

  扶、扶……扶我?胳膊上的手称不上多有力气,隔着衣料只感觉到一点压力,可衣飞石还是心乱如麻地被太后“扶”了起来。

  更让衣飞石晕乎的事紧随而来。

  太后扶了他之后,居然没即刻抽身,反而很理所当然地顺手在他背心抚了抚。

  衣飞石个子已抽条,只是没长什么肉,骨骼也未粗壮,所以还是少年模样,但他的身高已经接近成年男子。太后个子也不算矮,二人站在一起,衣飞石恰好能看见她温柔带笑的脸庞近在眼前。

  “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娘娘看看……”太后亲昵地握着他的冒出冷汗的手掌,丝毫不介意冷汗的湿滑,“长大了呀。真像你阿娘。”一边说话,一边就这么把人一路牵上了步莲台。

  背心本是习武之人绝不轻易让人碰触的要害之一,被太后这么摩挲两次,衣飞石竟没有半点受惊警惕地情绪,脑子里反而稀里糊涂的想起了许多自以为早就遗忘的画面。

  他想起自己孤独地跪在门外,堂上阿娘带着长兄、小妹宽坐,小妹撒娇时,阿娘就笑呵呵地摩挲小妹的背心。似乎总有这样的场景。他在孤独地不被人瞩目的地方蜷缩着,阿娘怀里搂着一个孩子,有时是长兄,有时是小妹,也有时候是双胞胎小弟弟。

  他们母子之间说得高兴了,孩子撒娇,孩子顽皮,长公主就会捂嘴轻笑着揉孩子的背心。

  除了谢茂。从来没有人这么满脸温柔地搂着他,揉着他的背心,嘉奖他,嗔怪他,爱护他,纵容他撒娇,包容他的顽皮。

  太后满脸喜欢地拉着衣飞石走了,正牌儿子倒被她丢在了身后。

  谢茂积攒了半日的犹豫担心终于散去,太后没见衣飞石之前,他确实弄不明白太后的想法,这会儿见太后对衣飞石这样温柔,不管她是真心还是装的,既然她摆出了这样的姿态,起码今晚,或者说近期,太后都不会翻脸。

  被遗忘的皇帝笑呵呵的跟在亲妈和爱人背后,先前谢茂怎么劝,衣飞石都不肯入席,这会儿被太后牵着往席上一带,得,给他摆在南边的席位都没得坐了,太后直接拉着他坐在了西上席。

  被太后拉着侧跽席上的衣飞石脖子都僵着,太后也不管他紧张与否,就拉着他的手,毫不当外人地问:“这几年不见,和大将军去西北都长了些什么见识?说与娘娘听,娘娘有赏。”

  “回娘娘,卑职只在大将军帐下操练杀敌,不敢称长进。”多说多错,我就不说。

  太后轻轻拍了他脸颊一下,道:“小坏蛋,这是不肯陪娘娘说话。”

  衣飞石低头就想退一步磕头赔罪,然而,太后拉着他的手,他也不敢使力挣开,只说:“卑职不敢……”

  “摆宴吧?”太后询问皇帝。

  谢茂含笑道:“是。”

  四海升平台下艺乐两班开始奏乐,隐隐绰绰的乐声缭绕在步莲台上,夕阳渐下,浣池波光点点,万物都似披上了一层金晖。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摆上琼浆佳肴,太后居然还不放衣飞石离开,先赐一碗素羹果腹,随后图穷匕见,巴掌大的浅钵斟上酒,道:“赐饮。”

  既是赐饮,衣飞石不敢不饮。他谢恩后,捧起酒钵一饮而尽。

  这酒极烈!一口灌下去,衣飞石只觉得咽喉往下到胃烧出一条线,瞬间就有酒气上涌。

  谢茂哭笑不得。别的大将是不是饮酒如牛,谢茂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衣大将军喝酒真不行。第一次庆功宴,几个王爷连带着内阁大臣给他敬了一次酒,他就眼冒金星瘫在了席上,底下排着队想给他敬酒的文武百官全都懵了。乖乖,稠酒而已啊!不到十碗就晕了?这架势,派个闺中女流都能把衣大将军放倒啊!

  喝稠酒都不行,喝烈酒那自然更不行了。

  太后赐了酒又赐食,衣飞石捧着那碗鱼羹才吃了一半,脸颊上就飞起朵朵红云,头也开始沉。

  见他这就隐隐要醉过去的模样,太后也无语了。好歹是个习武精壮之人,又这么年轻,哪里想得到他这么不经造?宫人忙送来凭几,扶晕乎乎的衣飞石靠着,太后亲自给他摸了摸额头,问:“难受么?别吃了,歇会喝碗醒酒汤,睡片刻就好了。”

  衣飞石心里明白,就是身体不怎么听使唤。耳畔听着一个温柔的妇人声气,滚烫昏沉的额头被轻轻抚摸过一次,莫名其妙就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

  他虽被太后的温柔亲昵刺得心疼,也没有真的放下警惕。从长公主那边都得不到的好处,却妄想去更危险凶残的太后手里讨要?他也没蠢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忍不住想,有阿娘的滋味就这么好吗?若我受伤发热的时候,阿娘也肯摸摸我的额头,问我难受么,天天挨打也愿意!

  正难受时,又是太后那只软软微凉的手,一边抚着他的太阳穴,一边替他拭去泪水。

  “娘娘错了,娘娘真不知道你受不得酒……真可怜。”太后哄他一句,他太阳穴其实不疼,御酒极好,头有些晕却不疼,就是浑身软,可是,叫太后这么揉着头,和普通宫人揉着头,这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醒酒汤做好了吗?快端上来。”这是谢茂的声音。

  没多久就有宫人上来,端了碗味极恶心的醒酒汤,皇帝似是说他来喂,太后却说:“你别挪动他,醉酒了晕着,动一动更晕。我这里顺手,我来喂。”

  那一碗味道极其销魂的醒酒汤就凑近了衣飞石嘴边,他闻着就想吐,可是,不喝?这么臭的东西,太后亲手端着,不喝是想让她再端多久?把她染得漂漂亮亮的指甲都熏臭了可怎么办?

  衣飞石记得,妇人都爱惜指甲,他阿娘梨馥长公主曾有一回气急了,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不意磕着了他的牙齿,将她刚染好的指甲磕了一个小片儿下来,哪怕没有伤着甲床,梨馥长公主还是气得够呛,直说坏了这一小片,十根手指都白染了。

  忍着刺鼻的臭气,衣飞石尽量大口地将醒酒汤都喝下去。不过,一碗汤没喝完,他就憋不住胸腹中翻涌的恶心,作势欲吐。

  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宫人连忙捧来痰盂,他很想避开两位贵人去吐,可这种冲动根本忍不住。

  因是才饮酒片刻,大量酒液都还在胃袋里储着,被醒酒汤催吐之后,衣飞石瞬间就好过了不少。浑身上下还是软,不过,胃里翻腾的难过是彻底没了。宫人将他吐出的秽物撤下,服侍他漱口,喝了一点养胃的米粥,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卑职失仪。”衣飞石想要赔罪。闹了这么一出,真是太丢人了。

  太后问他:“可要歇息?”

  衣飞石是真想立刻告退,他总觉得待在这里太危险,惭愧地说:“卑职不胜酒力,搅扰太后娘娘雅兴,求太后娘娘责罚。”是的,我不行了,我要走。

  哪晓得太后居然拍了拍身边的席子,说:“那你在娘娘身边眯一会儿吧。娘娘这边儿不吵,无聊时还能睁开眼看看嫦娥起舞。”她的坐席对着玉璧插屏,她给衣飞石安排的位置,恰好就能舒舒服服的看着那个抱着肥兔子作飘飘状的假嫦娥。

  衣飞石都想哭了。我是想回去啊,我不想睡太后的席子!这比坐在太后身边吃饭喝酒还可怕!

  在太后跟前,衣飞石很小心地从不跟谢茂对视。他不想招了太后的眼,惹太后即刻发飙。现在真的没辙了,只得可怜巴巴地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救救我!

  论装可怜的功力,衣飞石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谢茂被他看得有点按捺不住,要不,跟阿娘说说,叫小衣过来我这边歇?再是看着显小,也是十五岁的大男孩了,睡在阿娘身边……咳咳咳,朕当然不是跟阿娘吃醋。

  “阿娘……”

  “取寝具来,就摆在这儿。”太后已吩咐宫人撤了凭几,在坐席外边足够大的位置上,铺上软枕薄被,还有宫人细细地撒上纾解酒醉不适的香粉,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太后将衣飞石拉过去躺好,给他盖好被子,温柔地拍拍他:“歇吧。就和家里一样。”

  安置好衣飞石,太后才回头关注被忽略的皇帝儿子:“陛下?”

  都躺下了,朕还说什么呀。谢茂无奈地举杯:“儿臣为母后祝酒。愿母后松柏长青,长乐千秋。”

  谢茂嗜酒,酒量也不算很大,因是中秋应景,他用的是菊花酒。这酒不算太烈,多喝几杯也无妨。太后喝的却是刚才赐衣飞石的烈酒,名唤玉泉白,烈到点火就能燃的地步。儿子祝酒,她笑吟吟举杯,一饮而尽。

  浑身发软仍有醉酒遗症的衣飞石闷在一边越发脸红,本来以为太后故意整他,哪晓得那就是太后自己喝的酒。他喝一钵片刻就倒了,太后喝下去就跟喝白水似的。这可不行,我得练一练!

  谢茂为太后祝酒三遍,太后再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母子二人走完了流程就开始聊天。

  前朝后宫什么话题都聊,也不避讳被衣飞石听了去。谢茂说,若西北战事冬天之前能结束,次年他要开恩科,太后就说了几个文帝朝后期没出仕的人家,明白就说皇帝可以提拔其后代子弟。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又吃果子,天就一点点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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