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这么说,你——们,是想向朕借兵,分化北府,以抗衡司马元显?”任臻看向他的眼神更添深意,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道久远却沉重的人影,“刘裕,你这是要造反了。”
“末将赤胆忠心,追随都督,焉有反意!”刘裕慨然道,“陛下既与谢帅为刎颈之交,难道不知末将为人?!北府军乃谢帅心血,陛下难道真想硬碰硬地打个两败俱伤,惹谢帅伤心?末将出身寒微,只愿继续效命谢帅,从未有过擅权妄想,一旦成功救出都督,自当交还军权,岂能与刘牢之一样不忠不义?”
刘裕字字慷慨激昂,又句句正中心怀,任臻听地一阵默然,不得不承认既然此次南下并非为了攻城略地,那借力打力,以晋制晋是最省时省力的救人之道。
也罢,只要谢玄能重新掌权,谅这刘裕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唯今之计,便是尽快了结南线战事,回师长安——此时关中空虚,拓跋珪却是按兵不动,可他越是平静,任臻就越是放心不下,而将姚嵩调往函谷关,虽是一气之下的小惩大戒,却也是存了一个倚仗姚嵩镇守函谷的念头——拓跋珪久忌姚嵩,短时之内当不至异动。
姚嵩又掩嘴猛咳数声,再抬头时便觉得眼前一花,连案头书牍都模模糊糊地晃动不清了,他忙低声吩咐道:“再加一盏灯!”亲兵领命,又给端过一个烛台,道:“已过亥时了,大人已连续数夜挑灯不眠,哪里还能熬的住?”姚嵩摆了摆手,继续笔走龙蛇,一面写一面还咳个不停。亲兵听着那伤心动肺的声响,益发不祥,便忍不住又劝道:“天气转凉,大人近日越发咳的厉害,必也正因劳神。函谷关没有正经郎中,还是命未央宫将往常吃的药快马送来…”
姚嵩好不容易止了咳,搁下笔望向亲兵,虽是面红耳赤,目光却寒如玄冰:“不必了。函关苦寒,却也要不了我的命,我还没那么金贵。”
这一席话出口,哪个还敢吭声,都知道这万人之上的姚大人不知怎的得罪了皇帝,一朝跌落云端,给远远地发配到了西燕边疆,朝野内外冷眼旁观的,落井下石的,那是多了去的,姚嵩气性发作,越发不肯露一丝怯暴一点段。
函谷关乃是去年从后燕手中刚刚夺取的一座雄关,东起崤山,西至潼津,乃是河北河南进入关中的唯一门坎,也是拱卫潼关的第一道屏障,故而姚嵩自到了此处便加强布防,日夜巡视,虽分隔燕魏的黄河依旧浊浪滚滚,但姚嵩丝毫不敢怠慢,侦骑四处,时刻警惕着黄河对岸的北魏军队。
然而,毫无异动。
北魏军队真如大伤了元气一般,在姚嵩面前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姚嵩从派出的斥候处得知,对岸有一小股军队绕过函谷,从遥津渡强行渡河,人数不过三千之众。三千人马入关中,能顶什么用?拓跋珪是傻了?姚嵩忙命人再探,却原来那带病兵之人乃是沮渠蒙逊——他自然不敢图谋关中,只是借道潼关,到凉州去——西凉叛军依旧忠于沮渠氏,他此次西行的目的可想而知。
沮渠蒙逊便如一条毒蛇,冀州会战中,所有人都见识到了他的狠辣,若当真窜回了西凉却是麻烦的紧,万一死灰复燃,则西凉必乱,即便最后苻坚能够平定叛乱,也会使西燕后方不稳,若又在此时恰逢与北魏开战,便难免捉襟见肘应付不暇——想来这也是拓跋珪之计,先派沮渠蒙逊扰乱凉州,待数月之后黄河冰封,他便可挥军踏马渡河作战,将西燕拉入两线作战的深渊!想到此处,他当即给潼关守将慕容钟写了一封密函,命他务必截住沮渠蒙逊,以优势兵力围而歼之。
然而这信有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响。姚嵩略略一想,便冷笑着明白过来:皇叔慕容恒前年殁了,长子慕容钟袭位王爵,自以为与慕容永都快要一字并肩了,又早就看姚嵩这异族之人不顺眼,如今姚嵩获罪,贬官数级,更是已今非昔比,他哪会听他的命令?何况沮渠蒙逊三千人借道而过罢了,并不敢乍胆叩关,他慕容钟坐拥麾下数万精兵,还不屑主动出击,跟着这么一拨散兵游勇死追——堪称胜之不武,赢也无谓。
姚嵩却与沮渠蒙逊是多少年的老对手了,彼此熟知对方一切的阴险狡诈,岂可坐视他从眼皮底下溜过?思前想后,他一咬牙,不再耽误迟延,当即点齐一万精兵,连夜出关西去——慕容钟不肯阻截,那便由他来追击,人衔枚马裹蹄,一夜之内便能赶上,十面围城,定要全歼沮渠蒙逊!
一夜厮杀。
沮渠蒙逊似没想到会遭迎头痛击,那三千人马在如狼似虎气势如虹的一万燕军面前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姚嵩既然出关哪里肯再放过沮渠蒙逊,当下紧追不舍,一路战至崤山余脉。姚嵩一面咳嗽,一面勒马止步,在黑黝黝的夜色中极目望去——崤山绵延,峻岭峥嵘。函谷关自古称雄,便是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扬名,谷道之中“车不方轨,马不并辔”——如此险要的地势显然已不适合再夜战追击了。
姚嵩在寒凉夜风中狠狠拧眉,又是一阵心烦意乱,气血翻涌——忙活一夜,却只是赶跑了北魏军队,还是教沮渠蒙逊给逃了!若是慕容钟肯与他配合前后夹击,又怎会功亏一篑!
他强压下喉间一抹腥甜,扬手下令道:“全军转向,退回函谷关!”
然而就在三军调头准备撤退的瞬间,一道道鼙鼓号角之声忽然刺破了黎明前的宁静,惊天动地而来!姚嵩蓦然一惊,揽辔极目而望,便见天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地袭向奔战一夜的西燕军队!
最先映入眼帘的,北魏国君的鎏金王旗,遮天蔽日一般猎猎飞展——竟是拓跋珪亲征!
第141章
黄河未冻,拓跋珪怎么会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出现在函谷关!
姚嵩浑身剧颤,险些载下马去,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几乎将他击溃——他中计了!沮渠蒙逊并非真去西凉,而是自为香饵,专为钓他这头大鱼,所图的正是函谷天险!
方才仓皇撤退的沮渠蒙逊所部亦调转枪头杀来,两军合攻,恰将燕军包了饺子。
一派兵荒马乱刀光剑影之中,副将匆匆杀过乱兵,拍马赶来,顺手将自己的头盔扣在姚嵩头上,急道:“姚大人!我们被包围了!该往哪里退!”姚嵩茫茫然地抬头,刚欲开口,斜下里忽然飞出一簇箭矢,擦过他盔上红缨,直直贯穿副将的头颅,溅出一泊红红白白的脑浆鲜血,悉数泼在姚嵩头脸之上。
刺鼻的血腥味终于使他彻底清醒过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阿鼻地狱。
厮杀惨叫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崤山战场如同一锅血肉模糊的沸粥——全是因为他这个自诩智珠在握的白痴!
从来都是他诡计多端,谋算布局,却原来——剃人头者,人恒剃其头!
喉中腥甜再也按捺不下,他付在马背上哇地一口呕出一滩黑血!
“大人!”众人一抢而上,皆是惶急无措的模样。
姚嵩死死按住马鞍不令自己显出摇摇欲坠的虚弱,他反手一下下地狠狠擦去下巴上绵延的血痕,咬牙道:“挥旗,我军向大纛靠拢,集中突围!”
拓跋珪在精锐亲卫的簇拥护卫下,在原地纹丝不动,漠然地注视着千军万马的搏命厮杀,破晓朝阳为这漫山的血色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杀惨烈戮也成了一桩赏心乐事。
“姚嵩,久违了。”他勾起唇角,平静地愉悦着:他本以为这天下第一的毒谋士有多么传奇,谁知离开长安离开了他,姚嵩也不过一介凡人!会冲动、会上当、会犹豫、会恐惧!当初自己竟然被他压制了这么多年,当真可笑!
他早就知道姚嵩被驱来函谷之后,便大肆修筑战壕工事积极备战,却一直隐忍不发,让他以为黄河未冻北魏骑兵便无法渡河;又兼战船不够,也无法在短期之内大量伐木造船,殊不知他一占领冀州全境便拆了当年曹操在邺城修建的铜雀三台,将木材日以继夜地火速送到前线,趁着枯水期令魏军抱木泅渡过河,一夜之间硬是不声不响地将一万魏军在函谷关燕军的眼皮底下送过了黄河——而与此同时,那自诩聪明绝顶的姚小侯已经出关追击沮渠蒙逊去了,又如何阻止的及?
魏军气势如虹,直杀到旭日高升,沮渠蒙逊率军而来,两军会师于函谷关前。蒙逊血战昼夜,面上却毫无疲倦,反是一脸杀至兴奋的洋洋得色:“大帅英明!这姚子峻狡诈阴险,也着了您的道!”
拓跋珪已经登基为王,蒙逊一时口快还照往日称呼,拓跋珪倒不甚在意似地,只沉声道:“不。姚军败而未退溃而不散,他们至今还没放弃突围——蒙逊,不到最后关头,就不能对这头狐狸掉以轻心,你忘了当年在兰门山是如何败于姚嵩之手了?”
兰门山一役是沮渠蒙逊一生的转捩点,他害死自己的兄长夺权成功却又同时被姚嵩设计,借机逃脱,以至若干年后立国大业功亏一篑,身败名裂之余只能投靠北魏寻求庇护。拓跋珪字字句句皆如钝刀割肉,沮渠蒙逊眸带阴沉,狠戾道:“姚嵩早年被我落过毒,苟延至今也不过油灯未枯罢了,何况身处这战场之上凶险万分的刀光剑影中——今日一战我看他还如何逃出生天!”
拓跋珪没搭理这话,他有自己的主意——他冷眼旁观等待至今,就为了一战定乾坤,容不得一丝侥幸与大意——姚嵩不除,何谈大业!拓跋珪揽辔举目,平心静气地又观望了片刻,忽而转头传令魏军变阵,封锁燕军退回函谷关的道路,而欲将姚嵩逼往潼关。
沮渠蒙逊本就奇怪姚嵩如今虽能勉强维持阵型,但只要拓跋珪中军一出,大肆冲杀,姚嵩必败无疑,但拓跋珪却迟迟不肯亲自出马,还把人往潼关隘口驱赶,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他自诩出兵放马十余年,却每每猜不透拓跋珪波橘云诡的用兵之道。“潼关不比函谷,西燕经营已久,由慕容钟把守,精兵重卫易守难攻,我军毕竟只有万余,若追着姚嵩直驱潼关,就不怕慕容钟会出关相援?届时孤军深入,进退维谷的——”后半截话他咽了回去,拓跋珪却冷笑道:“我称臣西燕整整十二年,还不了解这范阳王慕容钟的秉性?姚嵩若叩关求援,他必定闭门不纳,坐视不理!”
慕容钟原就与拓跋珪交好,当年举荐其为中郎将也有他的一分功劳,后来拓跋珪每高升一步,必加礼馈之,直至他裂土封王两人也没撕破脸,此其一也。
慕容钟等皇族亲贵原本广厦良田富可敌国,姚嵩当朝后,一纸均田令砍了他们十之七八的利益,又仗着圣宠屡屡向这些亲贵开刀立威,慕容钟又不是慕容永,怎会不恨这曾经大权在握的异族降臣?此其二也。
而拓跋珪自己,曾官拜西燕安东将军,做了整整三年的潼关守将:关隘内外的每一处坞堡每一座工事每一个陷阱他都了如指掌——任臻也正是顾虑这点,才匆忙在潼关以东仓促再修筑一道函谷关防线,为的就是防备北魏西来——慕容钟自然深知厉害关系,见到拓跋珪挥军而来,只会坚守不出而不敢轻易迎战,就怕拓跋珪会趁势破关而入,直驱长安,他担不起这泼天之责!大敌当前,自保惟重,此其三也。
狼烟烽火之中,拓跋珪一圈一圈地将乌金马鞭缠上自己的手腕,眼神阴鸷:“是役,姚嵩即便败了,若让他突围得回函谷关,必会想方设法断我退路!好不容易将他诱出关来,不赶绝逼死这名动天下的毒谋士,又怎对的起我拓跋珪一世英名!”
话音刚落,便是啪地一声,他金鞭扬展,鞭尾末梢猛地抽上胯下战马,惨嘶哀鸣声中,明晃晃的箭袖铠亦随之震荡不已,在烈日之下泛出一片山河血色。
任臻猛地抬头,是一片秋风落叶从天而降,正击中他的眼眶,他信手拈下,心里却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
有甚可慌乱的?出兵放马十余年何等险境不曾遇过?何况自己如今占尽上风。
自刘裕等将反了刘牢之,原本的北府诸将不愿效命刘牢之者亦纷纷改换门庭,任臻不愿自己救人之举被误会是场侵略,借兵之余干脆抬举刘裕做了主帅,自己从旁遥控。而晋燕联军一路连捷,已经包围建康,朝廷遣使持驺虞幡而来,下诏令刘裕等人解兵自散——魏晋以来,最重驺虞幡,每至内战危急之时,便用以传旨止兵,见之者辄慴伏而不敢动。刘裕初掌大权,竟对此不屑一顾,将驺虞幡一把掷开:“东海王逾制擅权,欺凌帝室,反迹已彰,便是驺虞幡也是矫诏!”之后更传檄京师,逼令东海王还政放人,措辞之严厉远甚当日王恭起兵,一时天下为之侧目。司马元显命刘牢之留守,自己则挟持帝后宫眷,匆匆逃往会稽避祸。
任臻冷眼旁观,第一次觉得这个从前谢玄麾下的一名小小参军,其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种种手段,颇有当年拓跋珪的影子。
想到拓跋珪,他便有些沉不住气了。西燕修筑函谷至潼关防线便是针对北魏,但拓跋珪叛燕自立后便一直没有异动,却更令人担忧,他一定要尽快结束南线战事,回关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