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色鎏金
尚未等他再吼,忽见数百士兵蜂拥自楼梯奔上城墙,卓钺抽空回眼一看,竟是右军一营的参将。他应是收到了他派人传回去的消息。
“卓把总!”这参将是个九尺大汉,长得比张老黑还要莽撞,大步走来时城墙都在晃,“我来支援你!”
卓钺心中一松,顶着骚乱的人声喊杀声喊道:“通知了中军了么!”
“让人去了!乱成一锅粥了!”参将劈手夺过一把火铳,抬手就是几下子,“胆包了天的杂碎们围了中军帅帐!副将让我先来城头,他去找主帅们。左军的也马上便到!”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喊杀声中伴着一道呼喊传入卓钺耳中:“老卓!我来帮你!”
卓钺蓦然回头,却见人群中张老黑领头奔来,后面跟着小嘎和关曦明。这几张熟悉的面孔如一道暖流涌入他冰冷的四肢,让他心中骤然一松,脚竟踉跄了下。
张老黑上来二话不说接过卓钺的火铳,熟练地换药上膛。不知何时,他竟已掌握了火铳的使用技巧,虽然不如卓钺那般纯熟,却也能不出差错。小嘎上前一步为他夹起藤牌,关曦明也捡起一把弓拉开,警惕地瞄着城垛上露头的敌军。
“你们怎么——”
“不地道啊!”张老黑一枪将个脑袋轰为了烂西瓜,大大咧咧道,“听说是你发现的扎干军?大半夜的跑来,也不叫咱们!”
“太危险了。”小嘎补充。
关曦明的胳膊拉弓颤颤巍巍的,不知怎么也跟来了,但还是坚持道:“卓哥,援军已经到了!你和小郦哥累了,快去旁边休息一下。”
“我不——”
卓钺正欲拒绝,郦长行却忽然一把环住他的腰,勾肩膀直接将他提了起来,大步向旁边奔去。
二人来到人少些的城楼一侧,郦长行把他往地上一放,忽然靠着他的肩膀就软了下去。
“郦长行!”卓钺忙想成住他,怎奈自己腿也没劲儿,顿时顺着墙和他一起瘫软下去坐在了地上。
郦长行半跪着坐在面前,头紧紧埋在他的锁骨里深吸了口气,抬头紧紧地盯着卓钺颤声道:“……吓死我了。”
卓钺无言。他回望着少年被烽烟汗水弄得一团糟的面孔,和那双无论何时都不改美丽的眼眸,一时间也竟不知说什么好。
几步之外,便是震天的炮响喊杀、冲天而起的烽火和伴随着惨叫哭喊而成片倒下的尸体。焦土泥泞,血流成河,鬼差的勾魂锁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一甩便勾去了十几条性命。哪怕是幽冥地府,也不及此处的人间炼狱。
可便是在这一片金戈铁马之中,他们二人栖身于城垛下相对而望,却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外物。浪潮退去、山崩渐止,他们二人携手于空旷的大海深处越沉越深,仿佛天地唯余彼此。
无论是初见、相知、结缘还是此刻,他们的周遭永远兵荒马乱。天灾止后人祸生,他们不停奔波,无暇停息,每一步皆是汗混着血。
可偏偏在这焦土飞灰中,他们望见了彼此。便如同泥沼岩石中长出的植物更加坚毅,他们在纷乱中生出的情意,也盘根错节、越扎越深。
逆境、战火、烽烟、奔马。
我手持利刃回首而望,你永远搭弓而立站在我身旁。
一眼万年。
此刻,他们怔怔凝望着对方。不知是谁先主动,同时倾身,轻轻贴上了对方的唇。
他们均已嘴唇干裂,满脸灰黑,这一吻混着泥渣和血腥味,实在称不上美好。可当他们分开时,卓钺还好,郦长行眼眶一红美丽的翠色瞳孔竟染上了层薄薄的水色。
“你……”卓钺本来也感慨万千,可一见他要哭顿时又惊得无语了,“……你至于吗?”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郦长行红着眼眶问,“就不能好好呆着么?为什么哪儿有危险你在哪儿?”
卓钺无言以对。可他看着那双美丽的瞳孔,忽然忍不住问道:“你是在乎我的对么?”
郦长行一怔,没有说话。
卓钺猛地捏住他的胳膊,声音中带上几分狠狠:“既然在乎我——既然在乎!为什么不与我好好在一起!”
他想不明白。若郦长行有意,为何对他若即若离;若郦长行无意,又何为拼了命的保护他。
郦长行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凝望着他。
似被烽烟战火激得血流逆行,卓钺蓦然失声低吼道:“别装了!如果没那个意思就别装了!老子不需要你保护!何必作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围着我转!”
郦长行面上闪过一丝痛色,他也猛地直起身吼道:“我在乎!我——”
一声巨响盖过了他的话。
二人脚下的城楼似被什么巨物猛地撞了一下,墙体巨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踉跄了一下。两人同时抬头,却听有人惊恐大吼道:“扎干人——扎干人怎么会有八牛弩!”
八牛弩,形若战车,攻城拔垒用之。其上搭载的箭矢身似巨枪,以铁片为翎,亦称“一枪三剑箭”。八牛弩发射时需七人协力,射程有七百步,比射程百步的火铳还要厉害数倍!其威力之大,可直接碎石断木,前朝打仗时便曾有“三箭破城门”的例子。这玩意简直是攻城利器。
却没想到,一向不善攻城的扎干人,手中竟有此等神物。
卓钺俯身看去,果见城门上钉着一杆巨枪。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城下的扎干兵齐齐调转八牛弩的准星,赫然瞄向了卓钺所在的城墙上方。
城门坚实,内为硬木外有铁铸,他们是见城门难以撼动便准备从城墙下手!
“闪避!”卓钺听到有人大吼,“极速闪避!”
一道爆裂之声,巨箭已向左城楼极速奔来。
直扑卓钺面门!
卓钺仓皇回身,手堪堪抓住郦长行的衣领,却又被他反手抱住。少年不知哪儿来的神力,搂住他的腰足跟发力蓦然前扑,与此同时身后山崩石裂的一声巨响。城墙角碎为残渣,四散迸飞,而一道悍然凶猛的冷风几乎贴着二人的身子刮了过去。
郦长行闷哼了一声。
因被郦长行护在身下,卓钺安然无事,可他反搂着郦长行腰的手却忽然感到皮肤一热,什么滚烫的液体喷洒在了手上。
“郦长行!”他怒吼一声,被烟尘飞灰呛得连连咳嗽,一把翻过郦长行的身子,顿时被一抹血红刺痛了眼睛。
巨箭贴着他们的身子飞过去的,那箭风和三道铁翎,生生旋下了郦长行半个胳膊的肉。
白花花的骨头刺在外面,郦长行的大臂外侧已经碎成肉渣,血如红雨般淋淋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