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
“你有什么颜面救人。”
那人喝道:“你有什么颜面救人!!你不过就是个分不清人命轻重的孬官!!!——”
如雷霆暴喝,劈在林昆耳边。
他想说不是的,我一直在跟着堤坝的案卷。
但是……但是要救人,便得与陛下做交易。
他要改史,他要将同样枉死千万条的人命从史书上一笔勾去……
他要让英烈背骂名,阉党留青史,无数条因他过错而死去的性命自此埋没烟尘永无人知晓。
我想寻其他的法子请陛下调查堤坝一事……可是。
可是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流民们注视着林昆,脏污的脸上只有滔天的恨意。
林昆回望着他们,从他们的面孔中读出了血与痛失。
在那一声声琐碎愤极的怒骂背后,其实是哀恸和绝望。
流民们抓起地上的泥,一边咒骂着,一边一下接一下地朝林昆身上丢去。
林昆站在中心,怔然地望着他们。
“林昆……林昆!!——”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叫他。
但是他听不见,耳边萦绕着的,尽是流民们仿若无尽的抱怨和痛恨。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多少人!!!”
“我的父母孩子都死了,你赔他们的命来!!”
“我早过告诉你,枕风,只要这个决定,有朝一日不会叫你后悔。”
“好孩子……老师从未怪过你。”
……
无数句现在、过去、若有若无的话尽数钻进他的脑子里,他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些因汛期无堤坝而丧命的村民。
他们围绕着林昆,在水里挣扎,在濒死时对他放声咒骂。
林昆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问:
我……错了吗?
“林昆!!!”
在李斯年撵散众人,拥林昆入怀中之前。他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口鼻,却看到一手鲜血。
而后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殷红的血色也逐渐摇晃。
光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林昆摇晃了一下,昏倒在了李斯年怀中。
第168章 明月心 09
林昆大病了一场。
他昏迷不醒地躺在锦床绣被里,林家主担忧坏了。
但是无论多少太医来看,都只摆手而出:“林公子这是淤气伤心,外人插手不得。”
也就是说,他昏迷于梦中,是自己不想醒来;而非受到什么躯体上的重创。
除了熬制一些清火祛毒的药草,旁人再难以帮助他些什么。
李斯年终日陪伴着他,守在林昆身边。
他一个人照料着林昆,给他擦拭手心和额头。
无事做的时候,就捧着林昆的手,想他们过去小时候的那些事。
那时候李斯年刚升了御林军长史,六品上,是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了,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他却避开一切恭维和宴席,只如孩童时一般守着林昆。
他想小时候和林昆的初见,自己受罚于林昆的窗下倒立,李斯茂往外泼了杯热茶,林昆便慌忙追了出来。
那时候,他在雪地里,林昆在万人簇拥中;他在泥潭里,林昆在皎皎云端上。
他起誓要一生守护这个恍然上天垂怜,才赐予他走进自己生命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光漶漫,他依然没有能具备抚平少年士子眉端的能力。
“老师……对不起……”
昏睡的时候,林昆会呢喃不清地吐出些字句。
但大多也都是诸如“对不起”、“我做了错事”……等等。
那时,李斯年心里都会一阵阵地抽痛。
他握着林昆苍白消瘦的手,无声地看着,心里很难过。
“施主,请随我来。”
在断断续续病了近两月后,林昆和李斯年一同去了一次井禅寺。
年轻士子站在九月末的阳光下,刚从软轿上下来。
苍白的肌肤照在日光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李斯年注视着林昆乌青鸦羽般的眼睫,它轻轻扑了两下,就像栖息的蝶翼,然后垂下去安静不动了 。
外人都因为林家公子是来祈福康,请佛祖保佑他大病快些痊愈。
却只有李斯年明白,林昆是想来忏悔。
“施主,这是敬奉所用的香烛。”
寺里的僧人们神情安宁,好像世俗外物的一切纷扰都不入心。
林昆已经尽力做到了最低调的出行,但林家世子的身份还是给这座避世的寺庙带来了些平日没有的喧扰。
僧人们却恍若未闻,依旧过着晨钟暮鼓的清净生活。
李斯年替林昆接过僧人递来的香烛和笔墨,林昆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苍白,只点了点头。
“若有什么其他的需要,贫僧就在院外。”
僧人望着林昆毫无血色的脸,合十行礼。
林昆回了一礼,僧侣却突然说,“施主,放过自己,烦扰才能够放过你的心。”
林昆稍稍一愣,那僧人却只微微笑了一下,再未多言了。
宇里空空荡荡,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斯年和林昆两个人。
林昆静默伫立,李斯年站在他身侧。
很久后,年轻人安静仰首,长久地注视着那至高无上、面目慈悲的佛。
他极轻开口,喃喃地朝佛说。
“我犯下了罪恶。”
清越微凉的声音在佛堂里回荡,林昆道:
“我因一念之差,叫千万人因此流离失所。”
他今日没有穿暗墨色的世子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衣。
但是白色的衣袍更显出了他身形的憔悴和伶仃。
一把消瘦至极的士子弱骨,站在那里,仿若被世代的洪流一冲就没过。
“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林昆问:“杀千万人救一人是善吗?杀一人救千万人是恶吗?死者之公义与生者之公义有轻重之分么?如果世间混乱颠倒,黑白当以什么定义?……如果,是没有人认可的道,也值得证下去吗?”
“……”
起初林昆的语气尚且是平缓淡漠的,但随着情绪的起伏,他的声线里带来了一丝轻颤,变得不稳起来。
“我救了一家人。”
林昆低声说。“他们受到了欺辱,我以为我那样做是对的。”
“但是他们后来都死在了洪灾里。还有很多人,也因此都死在了洪灾里……”
“倘若那个时候我没有插手此事,或许他们都不会死,也不会有那样多家庭流离失所……所以,我的想法,错了么?”
林昆抬眼,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佛像,清澈的瞳孔里满是彷徨。
眼睫也在不住颤动。
李斯年双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主地揪紧衣料。
喉头也不住滚动,有一瞬间,他有冲上去拥抱这个哀伤的年轻人的冲动。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是做一个好人,要怎样……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地活在这世上。”
林昆低声说:“我在努力做书中大家都认可的事情,可实际上有许多人都在因此而痛苦。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也会有人因此而受伤吗?造成这一切恶果的原因真的是由于我吗?那些我苦苦坚持的事物,确实也有坚持的必要吗?”
林昆步步追问,他一面说,一面朝佛像走过去。
那佛像金碧辉煌,看上去壮阔又满怀慈悲。
它是这样温和而又冰冷地注视着世人,看世人苦苦挣扎又可怜可悲,宛若蝼蚁。
佛像已经这样宽容也冷漠地注视了世间千百年,千百年后,它亦将同样如此。
林昆的眼神绝望而炙烫,仿佛是在绝境中等着一份最后救赎。
斩首台前的韩良御,呐喊恨怨他的普通百姓,病榻上临终垂死的苍老御史……一幕幕画面一张张面孔从林昆脑海中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