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她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一个老妇坐在她身边,用手里枝叶编制花环。她的笑是皱巴巴的,沟壑纵横。
姜笑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哪一部分才是梦。她对身体的控制渐渐回来了,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脱下被撕破的安全裤,姜笑把它扔到远处。她浑身都是雨水,冷得发抖,也怕得发抖,眼泪流下来时她才意识到,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把小刀。
她的诉说让几个男人都陷入了无法开口的沉默。
余洲就在她身边,犹豫伸手,悄悄碰了碰姜笑。
姜笑看看他,笑了:“干嘛呀,都过去了。”
但余洲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姜笑怔了怔,轻轻地反握住余洲手掌。鱼干趴在她手背上,用四个鱼鳍不断抚摸,怪模怪样的鱼脑袋仰望姜笑。姜笑被它少有的凝重模样逗笑。
“那个人也跟你一起掉进了陷空?”余洲问,“但他不在你抵达的第一个‘鸟笼’里?”
“对。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姜笑说,“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至少,他掉进陷空,就不会再有女孩受害了。”
笼罩在江面路和临江中学门口的夜色消失,抬头又是雾蒙蒙的天空,似有若无的小雨。付云聪把还原的街景收了回去,周围死气沉沉。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因下着雨,又是夜晚,那人穿着雨衣骑车,姜笑并未能看得清楚。
是一个男人,胳膊腿都很粗,但姜笑分辨不清是肥胖还是肌肉。他的电动车是黑色的,有两个后视镜,没有可辨认的车标和车牌,车灯雪亮,乍亮时让人心头一突。
用来击打姜笑头部的……像是圆球。姜笑只记得那东西装在一个袋子里,男人甩动口袋,里面东西说重不重,但抡得用劲,砸得姜笑瞬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除了皮手套,男人还穿了双运动鞋,姜笑记得这一点。男人曾把脚踩在姜笑胸膛上,姜笑抓他的脚踝,摸到了运动鞋的鞋带。
男人身上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像是汽车的机油,他压在姜笑身上时,姜笑被熏得想吐。
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这让姜笑回忆起这件事来,不至于觉得耻辱或者不堪。
她低头看自己的校服裙,忽然想起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摸我的腿。”姜笑皱眉,竭力回忆,“好像是想脱我的鞋子,但我一直蹬他,他没脱成。然后……他用一种很恶心的方式……”
男人的手沾满雨水,潮湿冰冷。他抚摸姜笑的小腿,手往裙子里爬。那种感受令姜笑难以忘记。像虫子,像侵略之物,那双手又冷又热,令人毛骨悚然。
他抚摸姜笑的方式带猥亵感,但触碰小腿肌肉皮肤时,又极为珍重似的。手劲不轻不重,恰好能钳制少女,但又不至于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他的脸颊贴上姜笑的膝盖,他蹭着少女被淋湿的皮肤,喉间滚动低沉的喘息。
“我想撕下他的脸皮,想砍掉他的手。”姜笑的语气冷极了,“你们之前问我为什么别人经历四十二个鸟笼就是极限,我却跑了一百多个,还没放弃。”
她抬起头,瘦削的下巴有尖刻线条。
“因为我要找到他。我想杀了他。”
她无法跟眼前的男人们解释清楚自己当时的恐惧和恨意。
那一刻她不是人,而是一个没有意识、没有价值的物体。全世界的雨、黑色的天,都落在她身上。她没力气反抗,只能恨自己,外加恨那个人。
这种恨在一百多个“鸟笼”的旅途里不断、不断地反刍、加深。男人成为姜笑生命里一个扎了根的怪影子。想到他的气味、当日天气,她都会有条件反射的呕吐感。
“电动车,机油的气味……”付云聪扭头看江面路上的一家店。
“长盛修车行”,它在路牌和便利店之间,是洪诗雨失踪的那段路。
付云聪微微握紧了手,他难抑激动。
他进入这个鸟笼里,不断地回忆和复现自己调查过的一切。姜笑的讲述让犯案凶手突然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轮廓。
他尚未能描摹出凶手的模样,但线索已经比以往要多了。
付云聪走开几步。姜笑示意其他人先不要说话。付云聪闭上眼睛,他在思索。
江面路的景色在震动,仿佛一场从根源而起的地震。招牌、房屋、树木、街道上的杂物,一切都在摇晃。长盛修车行里开始有人影晃动,车子白的蓝的黑的,一辆接一辆,像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渐渐清晰。
但付云聪一个趔趄,一切归于平静。地震停止了。
“你不是能够在自己‘鸟笼’里复原所有你看过的事物吗?”鱼干抢先开口,“还是你在骗我们?”
付云聪坐在路边,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他平静之后才回答:“我需要一点时间。虽然记得住,但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全部想起来。”
原本就不明朗的天愈发阴了,雨从早下到晚,没有尽头。
“你是龙王吗?”鱼干藏在余洲的兜帽里,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先让雨停一停?”
付云聪没理会它,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全都是方框套方框。
余洲左右望,发现姜笑心不在焉,一直望着临江中学的方向。
“我们去姜笑学校看看。”恢复精神的樊醒忽然说。
姜笑被吓了一跳:“什么?不要。”
樊醒:“你擅长翻墙,带我们翻一翻。”
姜笑:“谁读书的时候没翻过墙,这有什么稀罕。”
樊醒搭上她的肩膀:“我没读过书。”
柳英年在他们身后推推眼镜:“我没翻过墙。”
鱼干最爱凑热闹:“我要翻我要翻!”
姜笑还在抵抗,但樊醒比她高大,已经揽着她肩膀,不容置疑地推着她往临江中学的方向走。
姜笑不喜欢学校。
她成绩一般,不受老师重视;性格不讨喜,班上没有要好的朋友。田径队里倒是有说得上话的人,但别人跑得比她快,她佩服又有些嫉妒,不能坦然和人来往。
老是违反校规,外加三天两头的通报批评,让她在学校里成为了小有名气的不好惹之人。
“我不喜欢上学。”姜笑说,“以前坐在教室里,天天往窗外看,天天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能离开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
“破破烂烂?”樊醒挽着姜笑的手,仰头四周看,“这不是挺好的么?高楼大厦,什么都有。”
“你不会懂的,人总有一个年纪心比天高,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姜笑也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望,“而且我想搬家,自己一个人住。”
樊醒:“叛逆期。”
姜笑打量他:“难道你喜欢上学?不,你不像。”
樊醒笑了。他用女人可能会喜欢的方式说话,一个富有魅力又无法捉摸的英俊坏人:“为什么这么说?你很了解我?”
但姜笑不吃这一套:“还是余洲更了解你一些。”
樊醒笑意更浓:“噢……你很在意余洲?”
姜笑:“因为有你在,我很担心他。”
两人回头看余洲,余洲和鱼干在后头走得磨磨蹭蹭。学校围墙圈着教学楼、操场。他的目光一直在校园里流连徘徊,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临江中学不大,学校里种满了树,在雨里湿漉漉地泛亮。那亮光有气没力,在雨水里泡太久了,仿佛第二天就能长出霉来。
樊醒指旁边的墙头:“来来,走这条路。”
姜笑摆脱他的手臂,揉揉手腕:“一看你就没爬过墙,这种杆子不行。”
她果真是翻墙老手,往南边走了十几米,指着墙头栏杆说:“看好了,这两根杆子最粗,能受力。上面最尖的部分已经被人磨平,而且这儿翻过去正好是一棵梧桐树,树枝特别硬,能撑住人。”
说干就干,她起跳、抓栏杆、上跃、跨过围栏,一气呵成,眨眼功夫已经坐在墙头。
余下众人看得呆住。鱼干在栏杆之间游来游去,捂着眼睛:“小姑娘家这样爬,会走光哦。”
姜笑跳下来时给它一脚,直接把鱼干踹飞。
她确实娴熟,落在梧桐树树枝上,枝叶疯狂抖动,她左右两手各把一根枝条,双足踩成个一字,身体几乎趴在树上,静等摇动停止。
余洲:“……!”
他的职业本能令他油然生出要跟姜笑学翻墙本事的想法。
樊醒最为捧场,连连拍手:“厉害!厉害!”
姜笑从树上跳下,下方是一个沙池,缓冲了落地的力道,她稳稳踩在沙子里,有点儿得意地拍了拍手。
“付云聪才厉害。”她说,“难道他把学校里每一棵树都单独给还原了?”
沙池就在操场边上,姜笑很久没回过这里,细雨里呆站片刻,跃跃欲试。
她压腿、拉伸,开始做热身运动。
其余人没有她的本事,不能爬墙,全都绕路从校门口进入。
樊醒看渔夫帽:“你不爬吗?”
渔夫帽反问:“你认为我能爬?”
樊醒大笑:“当然。”
余洲听得稀里糊涂,付云聪不知何时跟上众人,远远冲姜笑问:“跑三千吗?”
姜笑:“五千都能跑。”
说着已经在起跑线上就位。
他们配合姜笑的突然兴起,樊醒一喊“开始”,姜笑立刻动起来。她跑了两步又回到起跑线:“抢跑了,再来。”
鱼干:“好严格哦。”它在姜笑身边游来游去,用鱼鳍给姜笑鼓掌。
曾是田径队成员,姜笑三年没好好跑过,但对跑步的记忆早就在身体和肌肉里刻了下来。再来一次,她卡准时间,起步奔跑。
操场旁边就是教学楼,樊醒步履轻快,冲余洲招手:“余洲,过来。咱们上楼看,像坐看台的观众。”
余洲不由自主跟着樊醒上楼。走到一半醒过神来:我跟他和好了吗?
樊醒见他犹豫,直接出手去拉他。
教学楼低矮,只有三层,俩人跑过三楼的楼梯,直接奔上了天台。天台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水洼被雨点扰乱,涟漪也是细细的。
他们眺望操场上跑圈的姜笑。
她姿势漂亮、速度平稳,仿佛雨中穿行的鹿。
“你是不是没上过高中?”樊醒忽然问。
余洲还犹豫着是否要搭理他,闻言一愣,干脆不答。
樊醒背靠在水泥栏杆上,天台有一间小小的储物间,褪色的绿门半掩,里头堆满杂物和无主的课本。
“我也没上过。”他说。
余洲一惊:“你也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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