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19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奥,他睡着了。”克里森说。

“别拉他的衣服!”

伊登瞄到他突然伸手的动作,一下子从吊床中仰起上身。

“你知道那种东西吗?起床气!你站的那个位置,刚好够他给你当头一脚!相信我,睁眼之前他会先抬腿,才不管你是谁。”

他纳闷:“你要叫醒艾格干嘛?”

克里森没回答,只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他脾气一向不小。”而后他把手放回了衣兜里。

艾格是从一阵水声里醒来的。

滴答,滴答。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分清梦境与现实。入眼是全然的黑暗,起先他以为是下雨了,脑袋里睡意稍微退了点,才觉空气里潮湿有限。

那水声零落又带着轻柔规律,顶上夜风鼓动通风口的木板,滴答声便也随之断续。

他和室内黑暗对望片刻,想起今晚没有夜岗,便翻了个身,重又闭上了眼睛。

吊床晃动间搅起周边一点空气,舱室里的气味跟入睡前不太一样,最浓的一道是酒味。

夹杂其中的……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哪里来的香料?

……还有几股分辨不出来的味道。

眉头是自己皱起来的,他后知后觉感到一点燥意随着那股陌生味道钻进了鼻子,足以让睡意全消。

他拿起衣服蒙了一会儿脸,又拉下,过了一会儿,全部掀开,让皮肤完全接触到空气里的凉意。舱室里另外三道呼吸都在。

没披衣服,也没有亮灯,他下了地板,径直走到了通风口。

一滴水落上脸颊,他在爬梯上摸到了一手潮湿,甲板上像是有雨后积水蔓延了进来。

然而掀开盖顶,黑黢黢的甲板上一片晴夜。除了通风口的一滩水,远近也有诸多深浅不一的痕迹,水渍是船上无处不在的东西。

空气湿润欲滴,那场雨似乎就快要来了。

合上通风口的时候,舱室里一道影子跟随吊床动了动,他没有去管是谁醒了过来,径自走进黑暗里,让风里的凉意散去那股陌生气味。

才走了不远,背后就有道脚步跟了过来,不紧不慢地,明目张胆地。过度湿润的空气里,连脚步声都显黏腻。

艾格边走边朝海面望了会儿,眼见几道黄色灯光在缆绳间明灭,丝毫也没能分辨出现在的时刻,海上的时间总是这样,一觉醒来,常常和航行距离一样全部模糊了。

朝着医生舵楼的脚步拐了个弯,他走向了偏僻的船尾角落。

船舷与木箱将角落包围,再远处则是堆叠的沙袋与废旧索具,这是一个巡逻水手也会忽视的地方。

背后的脚步声逐渐停下,艾格回头,看到黑暗里那道瘦长的影子在四下环顾。

克里森像是很满意这角落似的,转过来的脸上隐约带着笑。

他寒暄道:“我忘了带盏灯出来,这里什么都看不清。”

艾格伸手往身旁推了推,高处一只空木箱哐当撞地,怦然作响,黑暗里的人吓了一跳。

而没了木箱遮蔽,远处舵楼的黄光终于稍微照上了这个角落。

那张棕皮肤的脸也从暗里清晰显露出来。

“嘘……这里的甲板下可有不少舱室,这动静会把人吵醒的。”

他把缩回的脚重又伸前了一步,有缕明显的湿发黏着那细微跳动的眉头。

大概也是沾到了通风口落下的水滴。

望着那点湿发,艾格心不在焉想。

他发现尽管同舱多天,自己对这棕皮肤男人的声音也不算熟悉,那声音和潮湿夜风黏在一起,分不清是在说教还是劝诱。

“你可能不知道,在船上,睡觉是一件蛮重要的事。酗酒,赌博,还有睡觉,能够打发时间的事情就那么点儿,几乎没什么乐子可找——如果酣睡被莫名其妙打断,一些人发作起来,可不是起床气那点脾气。你现在还不知道,等船再开一段时间,所有新人都会明白这些。”

棕皮肤的脸上露出更多的笑。

“船上有些事儿得慢慢来,我知道你大概是第一次上船,不明白这些,就像你压根儿就不明白……偷渡在船上是哪种重罪。”

第23章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饰,当你撒下第一个谎言的时候,意味着无数谎言等在后面。

艾格想了有一会儿,才想起这话是出自巴耐医生之口。

老人家的道理一堆又一堆,每每都冗长得让他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这一个他倒是听进去了,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在这上面栽跟头。他好像天生就缺少谎言这根筋,曾几何时那些微动的脑筋还没冒出嘴巴,就已经败露在动作和表情,长辈们来一句“看着我的眼睛”,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眨眨眼睛,往往一切都明明白白地结束了。

他们总是能看透一切。

夜色里,那貌似看透了一切的声音在说:“偷渡——先别急着否认。听我说说,这当然是件可怕的事情,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秘密也只在这个小角落里。”

那瘦高的影子再次环顾这个小角落,仿佛在确认四围鬼祟已全部隐藏。

“我原本完全可以想象到你们是怎么上船的,我在海上呆了那么多年,通常半个月就能弄清每一艘船的德行——潘多拉号在那小岛只停了一天,没有正式招聘,所有新人都是由登岸的人领上船。那些人在酒馆里吹嘘一通,岸上的雏鸟们就头脑发热,先是叽叽喳喳强调一番自己的强壮和勤劳,再往老水手兜里塞点儿银钱,最后扑扇着翅膀就跟着飞来了。”

“那会儿——前些天那个早上,你随口一说,让我以为你们是被加莱带上了船。你们面孔陌生,格格不入,伊登那小子更是紧张得像只太阳下的老鼠——”他屏住呼吸,“除了偷渡,我实在想不到另一个原因需要你用死人来朝我们撒谎。”

这样笃定地说着,他的视线却还是不停游移于船舷旁的身影,像是在抓取更确切的证明。海风几番将煤油灯影晃动,他没能从窥察里得到任何讯息,那张红发碧眼的面孔埋在夜色中,仿佛正在另一个空间里神游天外。

“你在想什么?死人没法开口说话,对吗?”克里森提高了一点嗓门,“莱恩——那个和我一起处理死人骨头的家伙,更早些时候他是和加莱一起看守货舱的老伙伴。谁能想到这种事呢?总有一些人喜欢手拉手逛妓院,他对加莱在岸上的那些事一清二楚,包括他最后逛的妓院,最后睡过的女人,以及最后从那小岛带了什么人上船。”

慢条斯理的声调在变得紧促,棕皮肤男人上前几步,似有一肚子话要倒出:“坏事和好事通常都是这样一起发生的,你得承认这个——我和你恰巧成为了同一个舱室的伙伴,我又恰巧向死人的老朋友问了问你。起初我怀疑了老半天,偷渡?这不可能,我问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想到有人竟胆大到敢在这艘船上偷渡,你们怎么会想要偷渡?潘多拉号的老鼠都知道躲在厨房暗角,艾格?”

咄咄逼人的问话里,始终身朝舷外的人终于把面孔转了过来。

克里森停住脚步,风雨的气息越发浓重了,灯光像是随时会被浸湿熄灭,指控的声音不像是落到了地上,而像是被卷到了风里,旋绕在这个角落。

大多数人的红发看起来就像酿坏的葡萄酒,面孔也像是洒满了葱点的黄油饼,然而在这样的幽暗里,不远处的红发依旧流着仅存的一点光,那眺望夜色的脸颊则像是一片人迹未涉的雪山,湖水一样的眼睛漫不经心移过来,那两泓深绿几乎是无辜的。

棕皮肤的男人动了动喉咙,塞藏起刚刚急促的语气。

“最开始——我向你保证,我没把事情故意往坏了办。最开始我只是想跟莱恩打听打听你,就像每一个想要了解一个新朋友的人那样。”

如果不是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他此时看起来确实像在和朋友殷切闲话。

“朋友得为彼此保守秘密,我发誓我没把这事透露给任何一个人,我告诉莱恩是我记错了这一切。我也不会追问你们偷渡的原因,这年头,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抛弃陆地总是那么干脆,就像男人抛弃一个婊.子,婊.子抛弃一个婴儿——你也是孤儿,和我一样的孤儿,你肯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话可说,我当然会保守这个秘密。”

艾格看到甲板上那双脚突然又靠近一步,他抬起眼皮,对上盯来的眼睛。

棕皮肤眉毛上那缕湿发愈发明显了,有更多的发丝黏上了他的额头,是汗迹。又或是这潮湿欲雨的天气。

这算是怪事,那双眼睛明明在他的脸上拼命找寻着什么,够明目张胆了,却还是会因这一眼避让开去。

克里森像是终于把嘴巴说干了,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哑意。

“但是——但是每个人抛弃陆地之前都该听听我这话。他们光盯着海上的好处,却没管海上的凶险,更不知道一艘船的规矩比陆地上所有牢房加起来都多。”

“你知道上一个偷渡的家伙是怎么被处置的吗?”他问。

接着他飞快把答案告诉这个角落。

“那个偷渡者在船上呆了足有十多天,事务长发现后气疯了,他把那大摇大摆的十来天当作对他尊严的挑衅。”

“那真是让人不想回忆的死法——我不想吓唬你,只是你会知道的,大海上总有各种各样的血淋淋的事。”

“他们把那个偷渡者衣服扒光,勒住脖子,吊上桅杆,那高高的桅杆就成了一个绞刑架。太阳晒干他的头发,海鸟啄掉他的眼睛,海风一吹,尸体身上的鸟粪就和盐屑一样洒下来,紧接着一只靴子也掉上甲板,死人的脚挂不住任何东西。”

他的语气神秘兮兮,郑重其事,像在揭露大海上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又或是在告知一个多么隆重的航海要事。

艾格抬头看向远处那些桅杆,海上还有比天气更隆重的事情吗?

要下雨了,还是大雨,值夜的水手也许已经准备就绪。他能嗅到那味道,船上的暴风雨预兆总是比陆地上更容易分辨。

船帆隆隆作响,浪从大海深处涌出,风从空中灌来,空气像片无形深海,阴沉沉的湿意旋转在海风里,如果喜怒无常的大海拥有脸色,那它铁定已经攒上一肚子怒气了。

他猜测起降雨的时间,一刻钟,半刻钟?突来的夜雨又将把这艘船搅醒。

克里森在继续凑近。

艾格闻到了他衣服上那股气味,海风吹了那么久,那股气味竟然还没散完。

最浓的一道是酒味,夹杂其中的,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还有那股闻不出来的陌生气味,风里的寒意也掩不住那种熏熏然的燥热。

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沾上的。

“我碰到了雷格巴,在傍晚的时候。”克里森突然说,身影已经只有一步之隔,“你记得他吗?你应该记得,他跟你分享过一罐子药。那个放荡的异域人邀请我去他舱室,只算我两个银币,黑漆漆的拐角里,他这样对我说。”

“我推开了他,我还告诉他,我不缺这点乐子。”

艾格垂眼一看,就见他的手臂在空气里毫无意义地快速抬了一下,夜风刮过那狂摆的袖口。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偷渡——你到现在都没否认。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的呼吸和话语一起开始混乱。

“船上有很多这样的小角落,秘密都会呆在那种小角落,走廊拐角,酒桶后面。我不太喜欢那放荡的异域人,但他总是卖力又热情,不比岸上任何一个妓.女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怎么都行,总比吊在桅杆上要好,你知道这点。我没什么怪癖,不是船长那种难办的大人物,船上的乐子就那么点,没有什么事情非得血淋淋——”

棕皮肤男人目光黏灼,几经闪烁,仍未对视。他已经满脸是汗,那股子燥热的气味将他浸透。

色.欲。

艾格认出那东西。

色.欲滚动在那双眼睛,吞咽的喉咙像发情的动物。一条手臂凑来腰际,与此同时,他听到那张嘴巴里传来一声浊重吐息。

本来想扣住那只手臂的动作忽而一停。

……没有那么危险,也没那么剧烈,这吐息却莫名让他想到后颈处曾出现的那道喘息——昨天晚上,水舱里,那动物至今意味不明的喘息。

这突如其来的联想令他心生一瞬古怪,头皮似乎重又感到了当时的一点麻意。

以至于下一秒他没能控制好腿上的力道。一脚踹上靠过来的膝盖时,直让脚下的人整个跪倒在地,甲板砰地颤了颤,一条腿痉挛似地蜷起在昏暗里。

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叫,响声彻底撕开这个角落。

“妈的!”剧痛让棕皮肤的脖子暴起青筋,他抱着膝盖,呲牙吸了半天气,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妈的——”他疯狂扭头四看,脸部已经被痛意扭曲,“你他妈在干什么?该死的娼妓屁股!你他妈想想清楚!”

他仰头咒骂,喘着气爬起,船上待久了的人总能第一时间扶好自己双腿,他们对摇晃的甲板再适应不过。还没站稳,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就已扑上前,船上的人也个个都相信自己的力气,扑人的力道像扯帆时绷紧的缆绳。

艾格朝他脸上又是一脚。

这下子更大的声音响彻角落。那一脚让人脑袋完全嗡鸣,整个泄力的躯体撞上木箱,哐当大响冲进耳膜,直到手肘本能地扒了两下地,克里森才摸到鼻端的血迹,他依旧在不停地喘息,色.欲的喘息通通变成了疼痛的喘息。

“妈的!”他再次咒骂,青肿飞快浮上面孔,“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压根就不知道事务长的惩罚手段,我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