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短促鸟鸣接着振翅声响起,人群之外,艾格看清了缆绳里的脖子,像段扭曲的枝干,连着一张血肉不存、无法辨识的面孔。
一只、两只、三只……零星海鸟从那树干上飞起,啄食,再拢翅栖息。
又一阵海风吹过巨大的白帆,噗通一声,另一只靴子也落上了甲板。
死人的双脚挂不住任何东西。
甲板上没有人在发出声音,一片死寂中,雷格巴转过脸,面色悚然而白。
他张了张嘴巴,唇语僵硬无声:“……这可不是我干的。”
第28章
起先失去秩序的是轮船的风帆,直到瞭望台的水手喊叫起航向的变化,舵手与控帆的水手才在混乱的吼叫里归位,转舵、升帆、降帆,侧风里的大船摇摆着使向前海。舱门一间间闭起,交谈声被收拢在角落,仅仅半天时间,死寂就笼罩了整个潘多拉号,巡逻水手仿佛在漫游坟地。
刚一入夜,船首就亮起了比以往更多一倍的煤油灯,所有走过灯下的人都能听到船长室传来的争吵,继而是奋力的关门声。金属与木头的碰撞,像轮舵失控时的隆隆作响。
“他们说事务长吓坏了,也气疯了。”点灯舱室里,凯里断断续续地说,“他以前惩罚过一个偷渡者,你们知道吗?就是那样的死法……吊在桅杆上,缆绳扯着脖子,啄掉的眼睛,鸟粪,还有掉下来的靴子……他吓坏了。”
“所有人都吓坏了。”
伊登没有看到尸体,光是在厨舱听了几句谈论,胃部的紧缩感就没有离开过。
离奇尸体带来的恐吓吞没了一切,他们一时竟顾不上哀悼一个室友的死亡了。凯里同样是刚从厨舱回来,他喉咙发干,不停地说着话,却几乎注意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不想忍受舱室的安静。
“没人知道他们在船长室争吵什么,我猜事务长想把很多东西——我不知道,大概是这艘船上所有古怪的东西,尸体、捞尸体的渔网、吊尸体的缆绳……或者那条志怪动物——他肯定想把所有古怪的东西统统扔进海里。”
空吊床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伊登同样不想让寂静充斥舱室。
“克里森的尸体已经被扔进了海里。”他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记起那具尸体,我以为我早上看到的尸体已经是最可怕的画面了。”
“谁也不知道尸体到底是怎么上去的,没人知道。”
“……桅杆那么高。”
“克里森以前还总是对那个桅杆绞刑津津乐道,他用这个刑罚吓唬新人,吓唬不守纪律的醉鬼,我听过,不止一次,他一定没想到——谁能想到——”凯里脸部抽动,突然闭上嘴巴,舱室陷入沉默。
“我们撞见了海上怪谭……对吗?活生生的怪谭。”
无人应声,最终寂静还是包围了整间舱室。
沉闷的气氛里,艾格从吊床上坐了起来,旁边的两人不由一齐看来。
“……你们今天还要去值夜岗吗?”见他下了吊床,凯里不由发问。伊登顿时揪紧了绳索。
在甲板旁观了桅杆吊尸带来的骚动,回来时已经傍晚,艾格还没怎么阖眼,天色就已入夜。两道不安的视线跟随着,他走进厕所,用凉水洗了把昏昏欲睡的脸,接着拿起了墙上一盏煤油灯。
黑洞洞的通风口吹来夜风,顺着爬梯向上看去,是个晴夜。
“待在这儿。”他告诉伊登,“如果你不想出去。”
但伊登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他爬上通风口,脑袋伸入外面的黑暗,茫然地望了会儿夜空。怪事接连压下,恐惧变成沉甸甸的麻木之感,他感觉不管尸体旁还是志怪动物旁,又或者这个狭窄的舱室,船上每一块木板都被恐惧浸透着,至少待在艾格的身边让他感觉安全。他总是能在同伴挺拔的背影上找到平静。
不知从何时开始——昨天晚上,或者更早时候,人鱼水舱门口就再难见到任何人影,守岗人员的擅离职守似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无人查问,也无人谈论。甲板一天比一天寂静空旷,铜锁垂挂木门,人人都深感它的存在,但人人都像是看不到它。
解开铜锁时,艾格想到了医生说过的那些声音。
他往楼上看了眼,船医室的窗户一片漆黑,老人家还没回来,肺病发作的船长需要医生寸步不离的看顾,他也许这一晚都不会回来。手里的金属泛着凉意,这大概是船上最牢固的锁链之一,另一条同样沉重的则挂在武器库的门口。拔出钥匙,他扯开锁链。
沉沉的黑暗自室内涌来。木门刚刚露出一条缝隙,灯也还没亮起,艾格已察觉到屋内的动物并未待在池子里。
它坐在池边。
黑暗里,那双眼睛是唯一在泛光的东西,长发则是成为了一片潮湿夜色,模糊的面孔静置在夜色之中,无论是深陷的眼窝,还是尖锐的长鳃,所有细微的轮廓具是阴影深深。黑暗曝露着动物阴沉又危险的气息。
但等到油灯完全伸进屋内,光亮扫过室内,那影子闻声而动,这一切又似乎只是黑暗惯有的幻像。
木门推开,人鱼的每一寸脸颊和脖颈都在往门口仰起。它目光远远地照上门边人影,灰色眼珠就映出薄薄的光,一种动物独有的湿润之感。
钥匙放回兜里,艾格停在门边看了它一会儿。
人鱼静坐在那儿,下巴抬起,脊背修长,翘首的样子似等候。它半截黑尾浸在水里,水面在泛起慢条斯理的涟漪,鱼尾周身木板干燥,长发也已不再淌水,黑色的发丝落在肩上,贴在脊背上,泛着细密水光。
它在池边坐了多久,半天?一天?艾格知道舱室不比日晒风吹的甲板,水迹不是一时半刻会消失的东西。
门外吹来的夜风静而深沉,良久他都没有进屋,只是提着那盏油灯,打量着池边动物两天未见的类人面孔。
人鱼在这阵目光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神情也丝毫未变,唯独颊边长鳃的扇合在变慢。渐渐地,它两鳃收拢,闭合,贴在了脑边。过了一会儿,水中尾鳍发出滑动的一点声响,它依旧凝视着门边人影,尾巴则向水中更多地伸入,似要把身躯放回池子里。一点点的,试探的,像是往后避让的无声脚步。
艾格迈过了门槛。
人鱼停住动作。
靴子在平静走近,透明尾鳍从池面冒出了一瞬,又悄然往水面之下收去。它没有回到水池里。
从伊登手里接来餐盘,艾格照常把油灯挂上墙壁,玻璃窗上立即出现了暖黄光晕,门外夜色也被照亮了几分,相比此时整艘潘多拉号甲板上的黑暗,这间屋子的光亮几乎不合时宜。
他把盘子摆到池边,看了圈水池,水面仍旧干净,蹲下去,摸了摸壁沿,这一汪死水也没生出什么浑浊杂质。然而两天一夜过去,这里也许需要一池更新鲜的海水。
人鱼静静看着他的动作,早在他站定在池边的时候,尾鳍已经从池子里拖出。长尾无声,在他的身后缓慢滑动,又在他再度看来时完全静止。
黑鳞淌下水痕,把木板浸出大片深色的痕迹。
灯光下,那尾巴漆黑润泽,细鳞上光泽漫溢。多少日过去了,锁链后的屋子一片黑暗,池水狭窄,就连喂食也是断断续续的,而这条动物眼珠幽静、鳞片泛光,它从未露出过笼中动物的样子。它待在这个舱室,仿佛这儿就是它与生俱来的洞穴,一种优雅的耐性潜藏在漫长的静谧里。
一臂之隔的距离,艾格再次静静看了它一会儿,目光逡巡过它鳃片紧闭的脸颊,挂有怪石的脖颈,继而是胸腹的伤口。
靠近了,他才发现它身上的伤口同样纹丝不变,那创口大小几乎与它刚被打捞出海时一模一样,胸腹之上,它的脖颈与掀起的惨白皮肉是一个颜色,衬得颈间那串怪石格外漆黑——漆黑。眼睛停上那黑色,艾格开始回想,刚上船时这串石头的颜色是否有那么深。
注视了片刻那怪石,粗糙的瓷质,嶙峋的形状。像破碎的珊瑚,他这样想到,却没珊瑚那么鲜艳。
并没有什么迟疑的,他伸手去确认那怪石的质感。他手指凑近,那段静止已久的湿润脖颈也在凑近,颈项上的喉咙忽而滑动,似一记吞咽。
停住手指,艾格抬起眼睛。两天没有进食,它饿了吗。
它好似饥饿。
一只蹼掌搭上了膝盖,停留的是它上次碰过的地方,对于这条向来小心翼翼的动物来说,那算得上是个唐突的触碰。饥饿总会让动物举止失度。人鱼把湿漉漉的脸颊凑近,找寻般地轻嗅着,与此同时,那漆黑长尾再度从身后绕来,滑动着圈拢起池边人类,好像这是一个已经获得确认的习性。
艾格任由它呼吸靠近、游弋,两道长鳃在面前舒展,轻柔似安抚的一记扇合。他未闪未避,眼睫半垂,静静看着它的眼珠。
灰色眼珠始终凝视,很难说清那是不是饥饿。
过了一会儿,他把餐盘给它拖了过来。
盘子里的食物仅仅是一些鱼干与几个青果,今晚厨舱早早就熄了灯火,多数船员都用酒精打发了自己的晚餐,当一艘大船的操帆都会失序,任何一种混乱似乎都可能在接下来的航行里发生了。
门外,夜色已进入最幽深的时分,而水舱内灯光莹莹,光影处的伊登盘腿坐在那里,时不时侧头看来,比起这艘船上如今的那些恐惧面孔,他这副偶尔忐忑的样子也称不上胆小了。
艾格想到了巫师。怪事措手不及,桅杆吊尸高高挂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巫师忽而紧闭嘴巴,连尸体都没多看一眼,心事重重回到了自己舱室。大海上各种各样的企图比怪谭故事还要多,然而这是一艘被深海包围的孤船,轮船沉没之时,没有一块木板是安全的。再怎么精心的企图,在海水般四面八方围来的恐惧面前,也显微不足道了。他望着窗口夜色,听着耳边动物进食的动静,它连咀嚼和吞咽都是悄无声息的。
手上忽然传来一瞬粘湿的触感,艾格被拉回了神。
低头去看,那是一截柔软的尾鳍。
身旁的人鱼正在将一个果子从餐盘里拿出,它脖颈优雅低垂,灯光里的脸颊波澜不惊。而那片泛光的尾鳍仿佛具备独立的意识,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手边。透明薄膜缓慢掀起,滑过手指,尾尖勾缠出一点湿意。他手指纹丝不动,于是尾鳍滑落,安静贴服在了靴子旁边。
收回手,艾格捻了捻指间的触感。
那尾鳍柔软,漂亮,一掌可握,又好像是这长鳃锋利、鱼尾坚韧的志怪动物格外脆弱的一个部位,没有人应该警惕那样的部位,就像没人会警惕毛绒动物肚皮的触碰。
同样的,也没有人应该去品评一条动物的企图。大船恐慌蔓延,人人自危,而它静坐池边,温顺进食,似对门外恐惧毫无所觉。不通人言意味着不通那些人性的东西,不是吗?
再一次地,他想到了后颈处出现过的那道喘息。
视线从人鱼脸部向下滑去,停在它的蹼掌,那里有一颗似乎被遗忘了的果子。他看了一会儿,把手伸去,人鱼顺从递出,找不到饥饿动物应有的护食习性。捻净这果子上的水,他放进嘴里,任由那双灰色眼睛在脸上停驻。
慢慢嚼完了这颗果子,透明尾鳍也无声无息覆上了靴子。
艾格直起身来,跨过圈拢的鱼尾,像跨过一道黑色石桥,随后他脚尖推了推,让那截尾鳍浸回了水里。
第29章
夜晚过去一半,空气里的寒意已让船舷冒霜。艾格没和寒冷过不去,选择待在了屋内,他挑了面远离风口的墙壁靠着,冲伊登拍了拍身旁的木箱。
但伊登瞥了眼不远处的水池,犹豫一瞬,摇了摇头。
坐在门槛边,能看到桅杆高耸的影子若隐若现,他想和同伴聊点什么,天气、心情、轮船靠岸的日子,什么都好,只要能让这夜色不那么压抑,然而张开嘴巴,却觉得在这种寂静下,声音都成了一种惊扰,仿佛能从黑暗里招惹来什么不祥的东西。
难以遏制地,伊登脑内浮现出了诸多关于黑暗的可怖联想,他得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同伴,才能让自己不被恐惧吞没。
志怪动物、桅杆吊尸——放半个月前,他最异想天开的噩梦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航海经历。他想起前几天躺在吊床上听他们讲述过的怪谭故事,古老家族的覆灭与消失小岛,那会儿他尚且津津有味,一半好奇一半畏惧。
所有人听起怪谭来都是这样,故事那么遥远,没人想到怪谭会降临自己身边,身临其境时,才知谁也没法说清这种恐惧。
寒意在侵入脖子,胃里发沉,也不知这一晚甲板之下有多少场噩梦。伊登安慰自己,好歹艾格就在这里,艾格不怕尸体、不怕人鱼,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害怕,无论是在森林还是海上,他总是很有办法。他待在艾格旁边,能想到堪斯特岛冬夜密林里燃起的一丛火堆。
他至今不知道他的同伴从大海的哪处来,但他确信他原来生活的地方一定像巴耐医生所说,宁静富饶,好人遍地。困境中,他和堪斯特岛上那些独自溜之大吉的男孩都不一样,哪怕是在两人还不相熟的时候,艾格也从未将碍手碍脚的他丢下。他或许不太耐烦地、或许有些粗鲁地向他伸手,无论如何,他总会伸手。
又是很长一段寂静过去了,伊登一边喊了声艾格,一边回头去看。
船上的夜晚总是那么骇人,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为这一晚做了很多准备,但这一转头,整个胸腔依旧紧缩了一下。
人鱼——那是他坐在水舱门边时,反复担忧的事——要是那志怪动物能在水面之外移动呢?能出门呢?木门大开,守卫薄弱,要是它想逃跑呢?像可怕忧虑刚掀开的一角,屋内,从池边拖出的水痕不知何时蔓延到了墙边,半人高的木箱紧贴墙上,人鱼苍白的身体靠坐那木箱,鱼尾横在角落人影之前,像一道突然落在那里的影子。艾格——艾格?伊登刚要站起,撑着门槛的手又立时一停。
艾格睡着了。
灯光下,他闭着眼睛,肩膀倾斜,脸颊靠在墙壁与木箱的夹角里。
出于习惯,伊登顿时屏息。他脑袋发蒙,乱糟糟地想,是了,从昨晚开始,艾格就不在舱室,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一直没睡觉吗?靠在那儿,他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有缕红发落在他的眉前,他皱着眉——艾格好像从来不会做噩梦,舱室里,他总是睡得最好的那一个,他也会在梦里皱眉吗?伊登在门边站了起来。
他看到人鱼与他入睡的同伴只有半个木箱的距离。
志怪动物的眼珠幽邃发灰,如同深海里某种未知的晶石,一动不动地凝在那张睡脸上,横地的鱼尾像长桥、像石槛,像一幅牢固又隐隐威慑的黑色怪象,同样静止在那里。
伊登感觉自己呼吸凝固、全神贯注。
他应该立刻踏过门槛,把艾格叫醒,他时常觉得那动物危险可怕,此刻也不例外,可——这是一种模糊又危机十足的感受,在森林遭遇野兽时,他靠这种本能来保命——他感觉屋内的动物呼吸也在凝固着,它凑近那张睡脸,潮湿长发快落上那条曲起的腿了,又停下,脖颈与肩脊凝成了一个悬而不决的姿势。
那是另一种不可打扰的全神贯注。
入睡之人的胸膛在平稳起伏,一下,又一下,数次无声呼吸之后,人鱼的两片长鳃就随着那起伏的动静,轻而缓慢地扇合了一次。
他感觉同伴的睡脸——或者一些更细小的东西,头发、睫毛之类,成为了一张难以被动物领略的图景,导致人鱼始终眼珠流连,屏息凝视,要不是两片偶尔扇动的长鳃,那几乎是一尊漆黑与苍白刷成的塑像了。伊登知道那动物可怕又长久的好奇,很多天了,他想,它还是那么好奇吗?它连他的呼吸都在探索。
他感到后颈发凉,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海风徘徊甲板,黑暗,寒冷,深夜里的那些东西始终都在,平静也始终包裹着舱室。
不知因为这种平静,还是因为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在那动物影子的笼罩里,艾格眉头舒展了。
不安稳的浅睡或许成为了一场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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