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他撑住门框,转回头,迎上了志怪动物的一双眼睛。
那双灰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心脏擂动间,雷格巴看清了它的眼睛——昨天夜里的一眼,刚刚谈话间的那几眼,他直视过很多次那双眼睛,不是吗?但——他看清了志怪动物的眼睛,确信那双眼睛在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眼都要清晰可辨——偏浅的灰,几乎透明。
铅石,烟雾,阴雨前的天空,诸多象征来源灰色,而那双眼珠不属于任何一种可以想象的灰。那灰色深邃无底,却并不自然,也不浪漫,那是一种褪色的、病态的灰,巫师联想到了古老秘本上那些不详且禁忌的咒语。
手上的汗毛在不由分说地根根竖起,他感觉自己的手掌像是刚从一个兽类的领地里缩回,而领地主人的一双眼睛正在判定那只手的偷窃。这荒谬的想象令他手指发麻,好一会儿,雷格巴才转过脸,看向已经提着木桶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再去看那双眼睛,谨慎的两个退步,退到了墙壁后面。
失去脚步声,水舱周围的甲板就只剩沉默,雷格巴和远离门边的伊登对视片刻。
“……今晚你们不用值岗了,对吗?”他问。
“是的,轮岗。”
“后天继续?”
“是的。”说着伊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想过来?”
“不。”这个词掷地有声,雷格巴把双手放进了兜里,过了片刻,又拿出来慢慢揉了揉,“我会离这儿远远的,离那种动物远远的。要不是——”他望了眼船舷边的背影,“要不是宝箱在船上,我会离这艘船也远远的,无知者才无畏。”
他转身欲走了,突然又退回一步。
“天知道这艘船怎么招惹上了那种动物,一个忠告,你那同伴听不进的忠告——随你们怎么享受你们的宠物时光,但,拜托,待在屋内时,至少把眼睛睁开,行吗?”最后他警告伊登,“叫醒他,别再让他在那条尾巴里睡过去了。”
巫师没打招呼就离开了,艾格在舷旁转头,只瞥到一眼他的背影。
那背影飞快拐了个弯,眨眼就消失在了缆绳纵横的甲板上,艾格在那仓促背影上品味出一点逃离之意,他抬头,望了会儿被那脚步惊起的几只海鸥,随后收绳提桶,走回水舱。
给水池注满海水,他拿出了巫师留下的绿色药罐。
拧开盖,嗅了嗅,草药已有用过的痕迹。
将这个药罐扔到舷外,艾格去了趟船医室,把另一个相同的绿罐子拿了下来。药草香料向来是巫师擅长的东西,神秘手段又防不胜防,他并不信任这个巫师经手过的药物。
那道伤口像是成为了人鱼胸膛肌理的一部分,放在一个体质稍差的人类身上,早该奄奄一息,但它行动间却像完全不为受伤所碍的样子。
再一次地,艾格观察了会儿伤口的形状,确认出一点獠牙的痕迹,鲨鱼,虎鲸,或者其它肉食动物,海底的凶险比起森林只多不少。
他在池边蹲下,打开药罐,气味冒出。
苦而涩的草药味,泛着一点腥,闻起来像苔藓与泥土的混合。
应该也是大海里没有的气味,人鱼的脸颊慢慢朝他的手指凑了过来,鼻端掠过罐子,徘徊片刻,又轻轻嗅往那只手的掌心与腕间,嘴巴在不经意间碰上药罐。
“不是食物。”从头到尾都静默的水池边,他突然对它说。
而后感到手腕上的呼吸忽地一停。
艾格抬起眼睛,看向人鱼波澜不惊的脸,它的两道长鳃正在往发间隐去。
一整夜过去了,那张苍白面孔与水面外的黑发早已干透,深陷的眼窝间,连睫毛都根根分明着,人鱼的凝视也似乎由那凝固的眼珠、紧悬的眼皮与每一根睫毛组成。
艾格看到了灰瞳里自己清晰的脸。它似乎要眨眼了,但数次呼吸过去,那两片睫毛最终只是颤了颤,它望着他,没有眨眼。
将草药通通倒进水池,艾格搅了搅水面,池水泛出一点绿意,他捞起一把药水,用左手的伤口感受了一会儿,没能感受到什么。
随后他重又捞了把水,抬起手,往那张静止的脸上泼了泼。
哗啦,迎面一捧水漫不经心的,不剧烈也不粗鲁,人鱼的长鳃却像是受了阵浪打,全往脑后贴了过去。
细小的水珠洒落,湿痕淌过额头,那张脸悬在了水面上。
药物在水里彻底散开,不怎么宜人的草药气味在舱室里弥漫,等到水滴全部从下巴淌落,人鱼才动了动肩膀,似要向他凑近,但艾格已经从池边站了起来。
它仰头,随之抬高身体,裂伤跟着出水,他伸脚往它肩头碰了碰,苍白肩膀被压入绿油油的药水。
“待在水里。”他说。
脚步慢慢远去。鱼尾在池底盘绕半圈,人鱼的脖颈一点点沉入水面,接着是下半张脸,水面之上只剩一道目光跟随出门的背影。
木门的嘎吱声,铜锁的滑动声,片刻之后,水舱内外重归静谧。
第31章
日上三竿时, 艾格在窗口等到了巴耐医生。
早在三四年前,老迈的年纪就已经不允许他远行出诊与长时间的夜诊,一夜未睡, 老人脸色晦暗。
比身体更糟糕的是那满心思虑, 他服了点安神药,讲起这一晚上船长室的混乱, 船长的重疾, 事务长的歇斯底里。他始终没有在桌边坐下, 心神不定地徘徊一圈,就开始眺望海平线。
“我问过舵手,最迟一周,潘多拉号就能在伊林港靠岸。”
医生说着“靠岸”,那愁容却像是在预告沉船。
“他们会在那里修整一段时间,请求教会的人过来祷告驱邪,在商市上卖出全部奴隶, 卖出一部分香料, 卖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卖掉那条志怪动物的事达成共识……我不知道, 但——听着, 艾格。”
他又开始来回踱步, “靠岸后你们立刻离开这艘船——我向你保证,冬季之前……不, 秋天刚开始的时候,我铁定就会回来。但你必须得离开这艘怪船了,艾格,这回你得听我的。”
同样眺望着海平线, 艾格没有回话。
海风和过往几天一样,是面向北方的逆风, 这一路的顺风与好天气少之又少,白帆始终半降,他心想那“最迟一周”的靠岸时间恐怕还要打个折扣。
老人家现在脆弱得像个玻璃药罐,大概受不住任何反驳和争吵,于是他留伊登在屋内陪老人闲谈,自己则提上木桶去了酒舱,船医室的酒桶昨晚就已空了。
难得的晴日,船员们却没有晒太阳的闲情。
寂静中,那迅疾有序的一丛丛脚步格外响亮——受事务长之命,调查桅杆吊尸的侍从们从清早忙碌到了现在。
那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情,一个接一个船员被带往囚室接受问讯,看这架势,大船的管理者似乎不会放过任何一双眼睛。
每个人都在祈祷那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谁也不希望这艘船真的成为一则海上怪谭。
囚室前方的甲板上,船员们稀稀拉拉地分散,没有训诫与命令的声音,但人们的表情却像是在听训。
甲板一片狼藉,匕首,长鞭,铁链……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走过拐角,乍见这副图景,艾格脚步忽停。
比血腥味更先传来的是惨叫声。
浑身是血的男人双手被捆,像下放鱼饵一样吊到了舷外,底下海浪来势滔滔,那双悬在半空的脚如活鱼挣动,鲜血和涕泪把脸弄得扭曲,一句句讨饶声破碎成断续的嚎哭。
刀伤,鞭伤,烫伤,没等艾格看清那血人身上所有的痕迹,扑通一声,海浪吞没了这阵血腥与惨呼。
背后,路过的两名船员同样停住脚步,避到了屋檐影子下。
“这是在干什么?”一人问道。
“刑讯。”另一人颤声答,“事务长的刑讯。”
入夜之后,消息如惊雷,响遍了整艘船——桅杆吊尸的始作俑者找到了。
“是莱恩!”凯里瞪着眼睛宣布,“记得他吗?我向你们说起过那个家伙,那个和克里森一起裹尸的家伙——”
“谁?”伊登整个人从吊床上坐了起来,“他干了这件事?”
“他干了这件事,可以肯定——他们清点了索具,每一个人的索具。那天值班的水手个个都能拿出自己的索具,除了莱恩,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副,‘他当然找不到’,他们说,因为他的索具用来吊起了克里森的脖子!”
“这……是真的?他承认了?”
“他没有否认,他压根说不清一切,你不知道,莱恩那个人——你听过他的糗事吗?”凯里灌了一口酒,“你应该没听过,胆小鬼莱恩,不少人都这样称呼他。每遇上一场暴风雨,他的裤子一半是被雨弄湿的,一半则是被自己尿湿的,早在克里森死讯刚传来的早上,他就已经吓破了胆,人人都猜他会是下一个染上疫病的人,恐惧把他折磨得不轻。”
伊登感觉自己完全可以想象那样一个人。我比他好一点,他想,至少他从来没尿过裤子。
“事务长手下的人找上他的时候,那家伙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他一会儿说自己一直待在舱室,一会儿又说他去过甲板,原因是克里森找他出来喝酒晒太阳——”说到这里,凯里打了个颤,“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就像被什么怪东西控制了一样,满嘴胡话,尸体显然是他挂上去的——刑讯之前,他们甚至在他的手掌上找到了新鲜的绳索擦伤,要知道,除了拉吊一具尸体,那天甲板上可没其他重活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他是怎么——”
“怎么在众目睽睽下办到这件事的,对吗?”凯里把身体埋进吊床,“这不好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我不在场,也许甲板上的眼睛没有这么多。或者……你见过那尸体的样子吗?”
就算没见过,关于尸体的诡异形貌也早已传遍了整艘船。
“有一种说法是……”声音降低,变得犹犹豫豫,“你知道,海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东西……巫术。”
这无疑是伊登最怕听到的东西。
“……那——那个人,莱恩,他会被送到教会吗?他现在在哪里?”
“轮不到教会。”凯里停顿一瞬,“经过事务长的刑讯,他还能在哪里?”
艾格从通风口下来的时候,屋内正在谈论那场持续了一下午的刑讯。
无论如何,刑讯的话题不比怪谭那么耸人听闻,说完莱恩,凯里又说起几个水手被牵连获罪的惨剧,包括人鱼水舱的看守在内,当天下午的擅离职守者历经一通酷刑,一律被大船的管理者打发到了海里。接连不断的人命像船上几盏用尽的油灯,飞快熄灭在了入夜前。
艾格坐在爬梯上旁听片刻,低下头,抬了抬脚,就见踩过的横木上出现了一点血色污迹,哪怕只是在那片刑场边缘经过,鞋底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血。
伊登因凯里所说的那些死亡呆怔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问,“擅离职守的惩罚不是扣薪吗?你说过——契约上是这么说的。”
“奥,契约……潘多拉号的事务长最懂这个。”凯里见怪不怪,“契约上还说,船上最重的刑罚是绞刑,干脆利落的一种死法,而尸体会被运回你的家乡,确保你灵魂的安息。但,你也看到了,一刀能解决的事情,他们喜欢划上两刀,三刀,无数刀……再把奄奄一息的人丢下去,成为鱼群的餐点。”
他看了伊登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那儿的艾格。在这一眼里,伊登想到刚上船时,这位经验丰富的水手调侃过他们的话,“大船可不像摇篮那么温柔”。
“庆幸吧,这里不比混乱的北海,商船也比不上海盗船,这些事情你们可以慢慢去发现——有些人就是喜欢这些,酷刑,惨叫,鲜血,很多很多鲜血……在海上,这样的人尤其不少。鲜血是不祥的,但某种时候,鲜血会帮他们获得冷静,抑制骚乱。”凯里张开嘴,一个介于哈欠与酒嗝之间的音节,“那些话怎么说来着?这世道,人人都幻想远航,每一艘大船都是一座强权与法度之外的自由岛,没错,自由,这里是陆地管不着的地方,因为每一艘大船都有它自己的强权和法度。”
伊登仰面看着舱室顶上,闷声道:“我希望事情早点结束。”
“但愿如此。”
谁也没有去熄灯,任由煤油灯在墙上一点点燃尽。
这一晚比昨夜更加静谧,艾格听着两旁的辗转反侧声入了睡,似乎没有做梦,又或者做了梦一时也想不起来。
夜深时分,又一次地,他在一阵水声里转醒。
滴答,滴答。
那声音徘徊在听觉边缘,模糊得像在藏匿,他睁开眼睛,通风口的盖顶大开着,月光落尽舱室,映出吊床和人影的轮廓,等到眼睛适应这阵光亮,侧耳去听,耳边只剩海浪与风声了。
睡意仍在,艾格把落到吊床外的腿收回,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重又闭上眼。
寂静很快被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打断。
“艾格?”伊登听到他的动静,像是逮住了什么,“你也醒了?”
被这急急地一喊,艾格脑子登时清醒了两分。
“快要天亮了,我猜还有两小时,顶多两个半小时,太阳就出来了,你睡得好吗?”没等他回答,“你睡得好极了,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做噩梦?我能跟你讲讲话吗?我有点害怕……我又做噩梦了。”
这像是一段喋喋不休的开头。艾格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把脸面朝向他,示意自己昏昏欲睡的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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