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33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那张苍白面孔清楚出现在玻璃之后,他看到了它一如既往的凝视模样。透窗而过的视线徐徐滑动在脸上,长久而无声的注视后,它开始从屋内摸索窗框,打开窗户,那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陈旧的窗扇却依旧发出了不可控制的声响。

刺耳的声音刮过耳膜,在寂静里几乎是惊扰的,它倏而停下,目光停上他的眉心。

那凝神屏气的样子让他有种错觉,错觉自己脸上已经有了什么反应,比如皱眉,比如不安,比如恐惧的端倪,更错觉他任何的反应都能令窗后的动物停下所有呼吸与动作。

许久过去了,窗户终于打开,它抬起一点脸,找寻什么般朝他轻轻嗅来。艾格伸出手,碰上一片翕动中的长鳃。

于是它如预料的那样,所有的呼吸与动作都停下了。

为恐惧而生的动物,艾格出神地想。如果人们心生恐惧,那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鳃片的轮廓锋利而危险,半干的触感和湿润时不太一样,柔软消失,更坚硬了,他摸到一根轻颤的骨刺。没由来地,他开始设想如果曾经的自己遇到了这条为恐惧而生的动物——如果他还不识恐惧,如果他还在那个诅咒降临前的海岛,如果是那个男孩碰到了这样一条动物——首先冒出的是那样一个疑问:他会恐惧吗?

这样想着,手指沿着鳃片来到了黑色发际。好奇与恐惧是未知的两面,他知道,或许再胆大包天的人面对未知时都该有一点恐惧。

但它是这样一种动物,长鳃奇妙,黑发的触感也奇妙,像无数传说的具现,好奇终究会占据上风,曾经那个听遍了神秘故事的男孩大概会在观察之后问声好,试探着交换一个名字,试探着和它握个手——最简单的,表示友好的那一套。

忽然地,人鱼脸颊向后撤去。

艾格回过神,手指间那片长鳃正在缩回脑后,若那部位是像尾鳍一样柔软的东西,这一瞬它也许已经蜷成了一团。他朝人鱼脸上看去,那双灰眼珠正在望着他的手。

他低下眼睛,这才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迹,反应过来自己碰上了那根骨刺的顶端。

手背出现一片湿润,是人鱼的一只蹼掌伸了过来,他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蹼掌也慢慢伸来。

触碰轻而潮湿,两只蹼掌合拢了一只手。

艾格跟着它的眼睛,望向指头上的那点血迹。

他没有嗅到血腥味,也不觉疼痛,却可以想象到那种疼痛与血腥。他已经知道了鲜血可以是亲者的恐惧,也可以是仇者的利器,鲜血里总有诸多不详。

它呢?这只并非以血腥为食、却每每对血腥都有反应的兽类呢?他朝那双灰眼珠看去,幽邃的眸光在涌动,哪怕没有露出可以被人类分辨的神情,这一刻那张脸看起来也几乎是人性的。

这是一个懂人言,通人性的动物,他想,一边将手从它掌中抽出。

随后他低头,端详了会儿那双迟迟没有收回的蹼掌,伸手在那湿润的指头上握了握。

“交换名字后才能手拉手。”松开指头,他告诉它,“人类的规矩。”

记忆里一句随口的童言,话音出口,他却不由看向了窗框后那张闻声抬起的脸,它会有名字吗?

寂静在持续。

无论深夜或白日,寂静一直是轮船上相对的东西,因为浪声与风声不会停歇,那是大海上亘古不变的韵律。

起先他以为出现在耳畔的声音来自远方的海浪,来自雾气里的风声,来自那种不变的海上韵律,但等到手掌再度被潮湿的五指握住,被缓慢拉过窗框,他看到眼前那截苍白脖颈在震动。

生疏的,晦涩的,仿佛有道令喉咙生痛的伤口横在那里,若声音有颜色,夜里响起的这道声音应该是褪色的灰。

“……萨……克……萨克兰德。”人鱼说,“名字。”

第40章

传说里人鱼的声音生来就是一种神秘咒语, 能蛊惑人心、编织幻境,使游鱼迷乱方向,使行船触礁沉没, 是深海万籁里最危险最美妙的一道。

艾格从远方的风浪声里回过神, 回到窗框后的面孔,左手在被那只蹼掌一点点握紧。

耳畔声音落地, 通用语, 耳熟的音节, 没有任何传说之事发生。

但它屏气望来的模样却像是往大海上放了个自身也无法确定的咒语,此刻正在戒备一艘轮船的触礁。

传说向来不可尽信。

艾格辨别着这道嗓音,这完全称不上美妙的嗓音,任谁都能听出那发声的困难与不自然。

四目相对片刻,他眼睛首先探去了那截紧绷的喉颈。

他猜测了一瞬:“受伤了?”

喉咙滑动间,人鱼的眼睛在落向握住的手。

指头上血迹已干,掌心上则是一道显眼的痂, 血和痂都是暗红色的。

它张开嘴, 一句话经过长久的凝视才连成完整的音节。

“……受伤了。”对着暗红色的伤口, 它哑声说。

声音再度入耳, 乍听起来那不像人言, 只是一种低沉的嗡声震动,其中若有任何含义, 在这种迟滞的语调里,似乎也无法完整地显露。

顺着它的目光,艾格望向自己的手。

一时半刻,他同样无法分辨它能听懂多少, 又能说出多少。

“萨克兰德。”他念出这个音节,人鱼抬起了头, 继而微微抬高脖颈,如同任何一个听到名字被呼唤的生物。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艾格不乏意外地打量着它,“听起来更像一个地名。”

迎着这阵打量,人鱼凝视的模样同样像是在一窗之隔的面孔上探索什么、证实什么,它凝视着从喉咙发出那种低沉的震动:“……地名。”它说,分不清否认或确定。

“离这儿很远的岛屿。”

艾格不难记起这个名字一直以来代表的图景,盛夏群岛的记忆仅有寥寥一点,却像那片土地一样鲜明。

“大太阳,金沙滩,人群总在和鸟群比谁更吵闹——萨克兰德,一个热闹的地方。”

也是和这个苍白安静的动物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地方,“……你的名字?”

两鳃微微掀起,人鱼抬着头,偏着脸,有一会儿没吭声,只是凝神看着、听着。

它注视他回想的样子,倾听他回想的话,全然安静地,仿佛这短暂的几句是多么曲折长久的一段。直到艾格再度猜测起它听懂了多少,它才张开嘴巴,渐渐重复起他嘴里的那些字眼:“……太阳……沙滩……很远……”沙哑的声音逐渐用上和他一模一样的语调,艰难且持续着,比起模仿,那更像是一种耐心十足的品味。

它摸过蹼掌里始终放松的手指,又碰了碰掌心那道伤痂的边缘。

接着,控制着那凝滞的喉咙,初次开口的动物慢慢告诉他截然不同的图景:“很远……沙滩的下面……没有太阳,没有人群……很远,是海水,石头……还有夜晚。”它凝视人类,眼珠静而深邃,逐字逐句间,那是一种通晓人言、更通晓诸多未知言语的模样,“海水,石头,夜晚……没有声音。”

……是海底。

艾格听出来了:“萨克兰德的海底。”

“海底。”人鱼复述,“萨克兰德……的海底。”

四目相对,比这嗓音更晦涩的,是跟随而来的想象之景。

海面之上的东西人人可见,然而人们从来无法看见大海深处的东西。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海,哪怕是盛夏的群岛,大概也是无垠的寒冷永夜。影子般的深海动物住在那里。

“萨克兰德。”他眨了眨眼睛,“那座岛屿是你的名字。”

姓名,地名。

片刻之间,艾格能想到诸多古老群族的姓氏起源于土地的故事。帕斯顿港最大的商人家族是帕斯顿德,堪斯特岛曾经的领主是堪斯伯格,而加兰岛养育加兰海姆。

以养育之地命名,这在人类族群里不算是罕见的事,无论远行到哪里,从样貌到姓氏,一个人身上最深切最无法违背的印记往往是那片故土。

他思索着眼前的动物,“与此同时,那还是你的——”他首先用了这个词,“家乡?”

人鱼却对这个词缺乏领会的样子,“……家乡。”它重复,那是和说“太阳”与“沙滩”时一样的语气。

“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停顿片刻,他替它加上一句,“巢穴所在的地方,领地。”

“……领地。”很明显它更熟悉这一种说法,却还在更缓慢地复述他嘴里的另一种说法,“……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像砺石在因摩擦而损伤,清晰可闻地,那嗓音在随着字句的增多而嘶哑下去。

但声音没有停止:“……领地,是名字。”

随后它仰起脸,将蹼掌里的手慢慢往窗框内再度拉进一寸,等候他的下一句。

带着这种徘徊在失声边缘的嗓音,自始至终,那都是一种格外专注于交谈的模样,那称得上津津有味的专注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人类才是在交代未知秘闻的那一个,才是开口说话会令人感到纳罕的那一个。

低下头,艾格看去自己被拉入窗内的手,那只蹼掌托着手背,湿润的指头避着伤痂扣着掌心,一个紧紧的、却怪异而不得其法的交握。

他感到手指在因长久未动而泛起一点麻意。

触碰一只兽类的手爪是一回事,与一个交谈对象握手又是另一回事。看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指,照着正常的握手方式,反手扣去了那只蹼掌。

人鱼低头看去,阴影里的鳃尖颤了颤。

掌心贴上掌心,虎口嵌入虎口,停顿片刻,他力度适中地握了握,最湿润的部分是它指间的蹼。

“萨克兰德。”松开手指,抽回手,他想起那座岛屿与这艘船相隔的海域,“这么说,你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没等手抽回窗外,人鱼蹼掌前伸,再度握了上来。

它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一点一点地将那只始终放松的手掌重又拉回窗框,拉到身前。

再开口时,那喉咙像某种堆满青苔的蚌壳在被艰难撬开,“……很远。”它说。偏过头,停顿片刻,它似乎也在倾听自己的声音,可这已经是失去声音的一句,喉咙滑动数次,“海上……总是很远。”

又是几乎无声的一句。

艾格视线下移,从它时不时滚动的咽喉,望去胸膛上的那道伤。

“看得出来,一路上危险还不少。”一时间,他想不到海里有哪种危险会损伤着这种动物的嗓子,误食了什么东西?有异物卡在那里?这样想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向了眼前的喉颈。

人鱼注视着那只碰来咽喉的手,规律扇动的长鳃慢慢贴到脑后。

手底下喉骨完整分明,没有任何异样。咽喉的伤本就肉眼无法看见。

“有东西卡在这里?”艾格问。

人鱼的喉咙再度酝酿起一点震动,应声的话从胸膛来到嘴边,它张开嘴。

没等那嘶哑之音再次出现,艾格抬了抬手,把手背上的下巴合了上去,“点头,或者摇头。”

于是人鱼闭上嘴,摇摇头。

很难说清它的注意力是否在这句问话上,它一边摇头,视线却始终跟随着那只从眼前收回的手。

“知道自己喉咙受伤的原因吗?”

停在手上的视线来到他的眼睛,这回它像是思索了片刻,再度摇了摇头。

艾格不再询问了。

越过它的发顶,他看去它背后黑漆漆的舱室。

油灯已经在里面燃尽,若隐若现的海水气味从内飘来,那是海上无处不在的一种气味,理所当然地充斥在轮船每一个角落。

短短半个夜晚,这间大船管理者的舱室已然成为了这条动物的地盘。

无论它几次三番赖着这条船有什么目的,但此时此刻,对于这条浑身挂伤的动物来说,比起需要用爪牙搏斗的海底,也许这艘被恐惧统治的人类轮船才是它最从容来去的场所。

只要他对它鸠占鹊巢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艾格看向那截回归沉默的喉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