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35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如果不算危险,可那呼吸还在继续贴近,靠在椅背上的肩膀有多么平静,这不断贴近的距离就有多么岌岌可危。很快地,断断续续的轻嗅经由一秒的绝对静止,发出细小的颤动,变成了一记明显的、长长的嗅闻——

就在这气息清楚碰上耳廓的一瞬,艾格偏开脸,本能比大脑更快一步地将手里握着的黑发拽了下去。

整张脸猝不及防被扯离原地,人鱼鳃片从发际掀起,来不及收回的呼吸顿时变成急促喘息,脖子瞬间仰成了紧紧的一道弧。

又好像刹那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张脸颊在抽动的同时已把鳃片扯回,他浑身上下的蓄势眨眼变成了牢牢的控制,在背后的手更用力地扯动那缕头发之前,先一步压下了竖起的尾巴。

瞬息之间,空气完全静止。

随后,人鱼抬着脸,回视头顶的绿眼睛,维持着这个被扯离的姿势,慢慢地、以确保对面能察觉的速度,让肩膀沉下了一寸。

过了片刻,又是一寸。

纹丝不动的平静回来了。

只剩被海风吹动的烛光在那双灰色瞳仁里不停闪烁。

艾格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头发的这只手。

咫尺间若有若无的气味依旧在浮动。他对着这双灰眼睛注视了一阵,等到那里面的闪烁平复,才凑上前,停顿片刻,同样在那仰起的额头前闻了闻。闻到了海水的气味,咸涩发苦,也闻到了这阵隐隐颤动的呼吸,眨眼已全部收敛,找不到半点踪迹。

“友好的。”他说,手指滑到发尾,再度握住,“我们是这么互相看待的,对吗?”

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

人鱼像被固定在了这个距离内,更像是仍旧被固定在刚刚那一扯里。

友好的。他也无需摇头或点头。

无论他本身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动物,上船以来又带来了多少恐惧,但这会儿他们平静地待在同一屋檐,那盘精心烹饪的鱼还摆在桌前,这把头发不挣不扎地握在他的手里,鱼尾静止在地。

一切仿佛表明:友好的。

友好的。但你不能指望这样一条动物是完全可控的。

大半个夜晚过去了,窗外,舵楼二层投下的灯光早已熄灭。

艾格不难想象从船头望去前海的图景,雾气,黑暗,巡逻之人战战兢兢,每一个深夜,这艘被恐惧折磨着的轮船都在这样艰难地向前航行,仿佛随时都可能在下一场怪事里停摆。

在小岛码头上等到这样一艘船需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那实在是一个漫长等候。他设想过一株红珊瑚,设想过一把记忆里的仿枪,做好了见到一切久远之物的准备,却未曾设想过这样一条动物。

艾格松开手中长发,手指离开那把发尾时,人鱼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一只蹼掌抬起,在他膝盖前停了一阵,轻轻放了上去。片刻后,蹼间手指蜷动,又慢慢伸向他搭在腿上的手。

一刻之前,那只蹼掌本来就放在那里。

“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艾格说。

人鱼摸向那只手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接连不断的噩梦、尸体,你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这艘船上的恐惧已经够你吃了,不是吗?”话虽如此,他却并不了解一条人鱼的食量。

“够你吃吗?”

人鱼的上半身静在那里,依旧没有应声,朝他仰起的脖子也半分未动,视线像是被绑在了面前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啪嗒,这响声是尾鳍轻拍了一下地。

什么意思?艾格当然不懂他尾巴的语言。

“点头,或者摇头。”他用脚推了推地上的尾鳍,“是,或者不是。”

人鱼摸到了他膝盖上的那只手,对着指尖的动静等待了片刻,指尖一片平静。

友好的。他像是在说,慢慢握起这只手,点了点头。

艾格低头看了眼,没抽手。

“这艘船需要继续航行。”他跟握手中的舱室主人打商量,“正常的航行,你明白吗?”

人鱼摸过握住的手,手指碰过硬茧、掌纹,伸入指缝,把这个任由触碰的部位举到了脸颊边,嗅了嗅这只手的骨节。眉弓之下的阴影随着低头变深,鼻端下移,又嗅了嗅露在袖角外的手腕。这一刻,没有人能比这条动物看上去更好商量了。

他再次点了点头。

第42章

一整个上午, 船头那间舱室的门窗紧紧闭合,船员进出的动静却不少,端走一个空掉的餐盘, 送去一个新餐盘。

过了一阵, 又送去了三桶清水。

远远地,艾格看着船员低头进去, 又低头出来, 注意力时不时飘去船头, 心想比起清水,那动物更需要的也许会是三桶海水。

中午时候,送完餐,又有几人从底舱搬出一个挂锁的箱子送了进去,艾格认出那是武器库独有的青铜箱,上面还裹了层火.药专用的防潮焦油布。

有点摸不清那动物的意图,好奇——或是为了研究人类的武器?偌大一个舱室, 他仿佛可以想象他拖着尾巴一会玩玩水, 一会又翻翻宝箱的模样——倒确实比待在水舱时更惬意。艾格望着搬去武器的船员离开船头, 又想, 他最好不要弄出一声枪响。

然而无论那间舱室里发生了什么, 哪怕是一声枪响,只要事务长没有出现在人们眼前, 相比前两日血淋淋的刑讯,似乎所有动静都能被称上一句风平浪静了。

对于整艘船来说,这无疑是如释重负的一天。

没有了人鱼,没有了尸体, 没有了刑讯,甚至没有了一整晚的噩梦。不止伊登一人告诉艾格自己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一大早开工的水手们都在相互问候好天气与彼此脸上的好精神。

站在船医室的窗口倾听甲板,海浪与鸟鸣里时不时传来一阵谈笑。

当雷格巴迈进门槛的时候,艾格最先察觉到的是一股香料味,而不是他的脚步声。

巫师的动静仿若游魂,脸色也仿若游魂,整个人萎靡得与甲板众人格格不入,像是被这大好晴日单独抛弃的那一个。

他挂着两个发青的眼圈,不声不响坐到空无一人的桌边,先是翻找出船医室的安神药粉,又对着窗边的背影闲谈了一阵天气、抱怨起自己一整晚连续不断的噩梦。

仿佛完全忘了昨晚那场不了了之的谈话。

等到艾格听了长达五分钟的自言自语,察觉到他依旧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回头给去目光,雷格巴才揉着自己额头,停下了话音。

随后他抬起脸,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了一阵,迟疑道:“……是恐惧,对不对?”

巫师没有等他回答。

手臂在桌底动了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截鲜红的珊瑚枝。

“从船长室顺来的。”他说,“除了一株成人高的红珊瑚,那商人的抽屉和柜子里还摆着不少这样零碎的珊瑚……有的是从商市收购,有的是从夏季海岛下挖采来。不过,那商人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最大的一株的来历——”

说着,他观察起窗边人的神情,仿佛想在他脸上找找那红珊瑚的来历,或者直接问上一句“你知道吗?”但他观察了几眼,只道了一句:“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噩运,在风雨无常的海上,人们向来相信这些。”

艾格走过来,拿起了这株珊瑚。

雷格巴从他拿着珊瑚的手,看向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的脸。

“……诅咒。”他欲言又止,“这珊瑚,跟你身上的那个诅咒——”

“是恐惧。”艾格说,把这支红珊瑚收到了兜里。

雷格巴愣了愣,没料到他就这么一口承认了。

他张开嘴巴,又闭上,有一阵没吭声,只是拿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坦承诅咒之人,回想起他一直以来再正常不过的言谈举止,越是回想,神色越是古怪,像在看什么未曾见识过的物种,或是发现了断腿之人行走之类的离奇之事。

巫师自认对那诅咒十足了解,他想象一个身负诅咒之人——无需想象,他也算见识过被诅咒折磨着的人——没有一具血肉之躯生来完全无欲无畏,越是抵御就越是在感知,越是快麻木就越是敏锐,从人之天性里剥离这些东西,大概是比割肉剔骨更困难更狼狈的事情。

“说实话,我想象不到……”他持续打量着走向窗边的背影,还有人真的能成功抵御恐惧?他开始默算那消失之岛出事的时间,四年?五年?

“……那时候你才多大?”巫师的声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两种诅咒里,恐惧无疑是比色.欲更难办的一种……”哪怕身负诅咒的人得知了这种诅咒致命的关键,通过经验与磨炼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哪怕他真的天赋异禀,让这种违背天性的控制持续了数月、数年……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毫无防备的时候——

“照理来说……照理来说,没有人能从诅咒之下幸免。”

没有人能幸免。艾格在他纳罕的目光里走回窗边。

为何幸免的疑问并未像以往那样冒出来。他曾走过那座城堡的每一个角落,比谁都明白巫师此刻所说——没有人。

雷格巴跟来了窗边,他把手肘撑上窗框,神色游离了一阵,时不时瞥两眼身旁的幸存之人,依旧陷在这阵苦思冥想里。

“……我要找的那个人——”他突然说,“那个巫师……”

曾经笃定过所寻之人已不在人世、指控过那人的卑劣与偷窃,这会儿他犹豫半晌,语气里却冒出了一点不确定,像猜忌又像是希冀:“他在那场诅咒里……”

“他的名字。”艾格说。

“什么?”

“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的名字?”

雷格巴看了过来:“那人向来化名一堆。”像是生怕松口的人想不起来这位故人,他又说起更多,“这世上知道他真名的人大概比知道那种诅咒的人还要少,狡诈和欺骗是那人的天性,他一直说每个巫师都应该藏好自己的名字。如果他朝你说过那些诅咒的故事,你应该不会忘记他的口音,和我一样的口音。除此之外,那人最喜欢的地方是妓院和酒馆,最常蹲的地方准是赌场和监狱,他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喜欢炫耀一些巫师的小伎俩……”

……还喜欢假扮医生,喜欢撒谎,喜欢讲些吓唬小孩的巫师故事。艾格在心里应声。

然而异域巫师一直以来的故事却并非欺骗,最后讲的话并非谎言,那是徒劳的一声大喊——恐惧。

他告诉过他,是恐惧。

“尤克。”他告诉身旁的巫师,“他最后使用的名字。”

“……啊。”

雷格巴听出了他的用词:“……最后。”

“最后。”艾格说。

巫师的接话异常平静,又像是有点茫然:“最后……他也成了一株红珊瑚。”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诅咒里幸免。

积年已久——又仿佛是突如其来的故人恶讯让窗边的沉默持续了一阵。

巫师松开握在窗框上的手。他看了看远处的海面,又看了看底下的甲板,收回漫无目的的目光,转身走往了门口。

似乎是要踏出门槛了,但他在门边直挺挺站了半晌,又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尤克。”许久的寂静后,他说,“那是他原本的名字。”

艾格回头看他,手指在摸过兜里的红珊瑚。

再开口时,巫师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怎么进入消失之岛,也没有询问故人的遗物所在。

“我原本以为——本以为你们岛上的这场诅咒里有他一份,他是最了解这种咒术的人。”他一双眼睛从门外移去窗边。

“你知道这场诅咒是谁干的吗?”

窗边没有应声。

这样问着,巫师也没有指望任何应声。他已经知道在这之前,被诅咒的人除了明白恐惧与恐惧的后果,甚至不知道诅咒的真正来源是一只神秘动物。

这是绝对隐秘的咒术。

人们不会知道自己的血什么时候流到了巫师手里,不会知道自己已身中诅咒,不会知道致命之物是什么,更不会知道一只藏在森林或大海里的神秘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