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56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他低下头,飞快转移话题:“奥,我忘了告诉你,艾格的眼睛有办法好起来,人鱼会帮忙,我们不用太担心。还有,还有……我觉得那些守卫都挺好说话的,你也可以去看看艾格。”

他隐约明白自己和老人的角色,亲人,友人,俘虏,海蛇眼里可以用来威胁的工具。与此同时,他摸了摸怀里那张听写得来的火.药配方,向来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经由这些时日的解答,居然也稍微明白了艾格给他留下这张羊皮纸的用途。

工具如果拥有筹码,是不是也能多一份安全保障?

老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重新摆动双手,颤抖着取过桌上草药。

伊登跟着他更卖力地开始捣药,“这是什么药?我们做了好多。那种失明难道服药会有帮助吗?”

老人却说:“是……伯伦的药。”

“伯伦船长?”伊登哦了声,“他看上去确实很需要草药。”

一直到所有的草药都收拾完,老人才直起身子,看着自己双手道:“这里的人们常说,一个人如果死在海上,尸体得被带回家乡,否则灵魂将无依无靠,永远漂泊。”

“我们快要上岛了,医生。”

“……我仅剩的愿望。”他说着伊登听不懂的喃喃低语,“孩子们平安无事,轮船安全抵达……最后,最后再看一眼赎罪之地……”

……如果在那里下地狱,万恶的、焦灼的魂灵是否也能找到一两分平静?

然后,某一日,伴随光芒渐盛的日出,海鸟由远及近,云雾由浓转淡——岛屿出现了。

那里看上去没有地狱,也无法通向天堂,举目只有无限高的天和无垠的海洋,孤岛寂静如沉睡。

艾格在清晨时分打开窗户,下意识面朝船头所指的方向。

人鱼嗅到了透窗而来的风,透过一眨不眨的红珊瑚,他望见血色瞳孔里的晨雾在消散,黎明渐渐清晰,接着是岸的轮廓,雪山的影子。他比瞭望台的水手先一步认出。

“……看到了。”他告诉他,“加兰。”

第67章

异乡人说起这里, 常常说到这片海域的难以征服——在这轮船无处不达、航线连接着无数新大陆、充斥着征服与被征服的时代,却从未有哪个内陆王庭征服过最北边的海。

征服——海与岛屿自古都在,这里的人们不言征服。城堡里最年长的学士历经远航、迷失、周游、以及最终的回归, 会告诉你故事并不重要, 人也是,不同的船只、各色的人群, 一直只是永恒海域里转瞬即逝的声音。这里的人们催促孩子去看看大海, 去经历大海, 船只如何乘风,潮涌往哪儿变向,而人们应该怎么向海生存。规则就在那里,如果不去遵守,大海眨眼就能将你吞没。

艾格不喜欢历史,不喜欢乖乖坐在书房里的课时,更不爱听长者繁琐的唠叨, 但破窗而来的风依旧给他带来了每一种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了。”他说, “海鸥。”

鸟鸣像船哨, 响亮得让人想到远方岛屿上的无数次展翅和降落。

身旁的眼睛为他一一辨认过舷边每只海鸥。

“远处……岛屿, 更多。”

“悬崖上有它们的巢穴。”

“悬崖。”人鱼去眺望。

“山是什么颜色?最高的那座。”

“白色, 棕色……还有太阳的金。”

艾格在椅子上坐下,感受了片刻此时的气温, “……棕色,那是雪融化了,这里就快入春。”

海风吹过来,他伸手把身边飘起的长发压下, 触碰到比空气更冰冷的皮肤,“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冬天。”

“冬天。夜晚。”人鱼将脸贴向温热的掌心。

“风很大的夜晚, 船只需要借着那阵风和夜晚的海潮才能走得够快。没有航海仪的时候,星星会告诉船只航行的方向,我抬头去看夜空,但是星星都不见了,出现的是暴风雨和一场海啸。”艾格问他,“现在想来,那会儿是你在发脾气吗?”

人鱼正在凝神倾听,忽然被问到,耳鳃不由微微张开。

他没有反驳,然而“发脾气”听上去实在不是个好词。一边向人类挨近,他一边亲吻颊边的手腕,“……是它。”推出了死无对证的同类,“它先动手的。堪斯特。”

“这样吗?原来如此。”艾格配合他堪称从容的指控,没让语气里的笑显露出来。

但人鱼依旧感到了那一点笑,于是鱼尾蹭过膝盖,不停地去嗅他喉间细微的震动。

这不再是需要再三斟酌的事,笑声,对视,甚至呼吸,人类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可以被当作多触碰一点、多抚摸一点的表示。亲吻从喉咙开始,轻轻几下,一路向上。

在这种一切都还没彻底醒来的清晨,船帆未张,海浪徐徐,偶尔落地的海鸟在甲板慢悠悠踱步,没有任何事情是急切的,然而海里的动物始终学不会在这种时候让意志镇定下来,哪怕一点。

停在长发间的手不得不施加足够的力道,一遍遍顺过他的后颈,来平复整条脊背的战栗,以及底下尾巴贪得无厌的缠绕。亲吻经由长久的呼吸交换,变成鼻梁一下接着一下的轻碰,人鱼嗅闻开始向下。

轮船的苏醒不过就在眨眼间,窗外人声已然明显。艾格把他的脸握住。

“你不是树精,你是人鱼。还是条等着长心脏的人鱼。”对面喉咙里传来一点模糊的咕噜声,他亲了亲他的鼻子,“早起第一件事,给自己安排一下进食。”

这条能把伤口当涂鸦划的人鱼显然早就忘了这回事,艾格日常得通过他的嗓音来判断心脏的长势。嗓音在修复,则心脏在长出。

“或者你更想继续昨天的事?”今早还没怎么听到他的声音,艾格从桌上摸出一本书,人鱼低头,盯着看了两秒,接了过去。

“翻开来,念给我听听。”

那是本没有署名的航海日志。看得出来日志主人肚子里的墨水实在不多,整本书由大量绘图和少量文字组成,描绘了一艘轮船每天的航行,还有那些登陆过的岛屿图景。

书由人鱼前几天从柜子里翻出,与其说他对人类的书籍或文字好奇,不如说他试图扫清他在人类世界的所有盲区。

人鱼翻开一页,晴天,东风,船行一切顺利。十足乏味的内容,因一旁饶有兴致的倾听,他辨别得十足耐心。

艾格不由去想这间舱室书柜的存货,“比起日志或传记,歌谣和童话会更有趣点。”也更适合他来识字,图更多,字更少。

说着,他摸了把人鱼闻声竖起的鳃,“童话里你的故事可不少。”人鱼感兴趣地凑近,凝视人类状似回忆的神情,“故事里你长着獠牙和利爪,爱好是人肉,胃口很大又挑食,不吃老人,不吃太胖的或太瘦的,不吃矮个儿和南方人。脾气还不好,小孩见了你都不敢啼哭。”

人鱼直起身体,目光转向书柜,似乎是想找出哪一页纸记录了如此诋毁。没看两秒,艾格把他杀气腾腾的视线转回来,“当然,那都是骗人的。”

人鱼亲吻人类的手,反复三次。“……骗人的。”他说。

艾格手指蹭蹭他的侧脸,“人类可比你会骗人。”哪怕是在叙说一个童话的时候。

当然也只有在童话故事里,骗子永远支支吾吾,好人永远声音洪亮,而轮船充满期盼的出发仿佛没有期限。窗外传来升帆的吆喝声,艾格听见了不停歇的惊呼:看,是那座岛!醒来的水手们奔走相告。他替人鱼将日志翻到最后一页。

岛屿的图景跃然纸上,人鱼看了进去。艾格撑腮静听,听耳边依旧暗哑、却已经逐渐显露悦耳的嗓音,远景逐一被描述:礁石,码头,港口人群,塔楼高出松林,海鸥降落在城堡的窗。

越往北去,白日越发短暂,这一天的日落来得比以往都早,侍卫长敲门进屋、作出上楼邀请的时候,艾格先一步按住了身边的肩膀。

楼上的窗口能将大海一览无遗,从海里望向窗口也毫无阻碍,海面上下的晚风都格外舒适,海水也是,“回海里待会儿?你快要忘记怎么游泳了。”他提议。

鱼尾在人类腿边腾转了半圈,人鱼照办了。

屋外的日落已经持续了一阵时间,却还没结束。沿着楼梯向上,艾格伸手去往栏杆,扶手的尽头是一个摸上去栩栩如生的蛇头雕塑。

他想起登陆潘多拉号第一天,自己是怎么走遍这艘船,将无处不在的蛇头一个个细细端看。

海蛇威风凛凛,航行自那时开始。

“埃里克。”

侍卫长上前一阶,又立马停下。人鱼就在近处海面,在那双灰眼珠不容忽视的盯视下,他感觉自己迈出了全世界最可疑的一步。

他低下头:“……是我,殿下。”

“你记得阿比瑟港吗?”

“当然,殿下。”侍卫长没有对这个发问表示疑惑,“海盗毁掉了那个港口,因为……因为一个红发男孩的谣言。”

接着,他看了上方背影一眼,小心翼翼、又不失温和道:“海上最不缺的就是谣言,乱七八糟的从来没有停过,殿下,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艾格看得见,大概会回头把这侍卫好好打量一番。难道他会把这祸事算到自己头上?

侍卫长还在向他描述更多,说起老家的灾难,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记忆详尽。

“酒馆和码头找不到传言中的人,而罗素公爵作为阿比瑟港的守护,始终未曾南迁,海盗们怀疑罗素家族藏起了你。几个臭名昭著的大海盗联手组成了船队,他们再次登陆阿比瑟的时候,是守卫懈怠的半夜,港口的五千士兵、三艘战舰抵抗到了最后一刻,岛上深处的村庄幸存了下来,但是罗素家族……”

侍卫长低着头,没再说下去。

“我们这一路航行很幸运,殿下,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德洛斯特公爵不会把你交给那些海盗。”

海盗。那又是人们言及北海时必然谈论的东西。

相较一个家族的起落,一个王朝的兴衰,他们似乎才是如海潮般或涨或退、大海永恒规则的一部分。

除了红发后裔身上可以谋取的财富与武器,一个牢固的统治者也意味着一个明确的法度,更多的压迫、更少的财富。统治与被统治,海上的狩猎者都知道怎么去选。

“五千士兵,三艘战舰——”艾格当然记得阿比瑟的守卫,以及她的繁荣,她的破败,那是回乡的第一站。

“德洛斯特公爵大概对这些兵力不屑一顾。”

侍卫长有一阵没说话。他分不清这是对德洛斯特强盛兵力的讽刺,还是对他们未曾出兵援助这个事实的不悦,他谨慎接话:“德洛斯特公爵出身内陆,比起海军,更爱训练骑兵……尼奥尔德港的兵力几乎是阿比瑟的两倍。”

“所以海蛇也从来不曾挪动巢穴。”

“因为……就算是利瑟尔大人,也几乎没有在海盗手底下吃过败仗。”遭遇战不是联合偷袭,遇上武器精良的战船,独行的海盗往往只有溃散的份。

海蛇横行北海多年,不曾让海盗臣服,却也不曾被吞噬,平衡一直都在。

“罗素也曾号称不败。”

侍卫低头,每每想到这灾祸,得靠着礼仪维持语气的平静,“起初没人想到那些暴徒会联手合作,谁都知道几个大海盗之间你死我活,卑鄙的鬣狗不择手段,群起而攻,去分食一只雄狮——”

“一个谣言能让鬣狗们达成短暂的联盟,目标明确。”侍卫的话被打断了,他抬头望向前方侧影,那似乎是一个凝视手中蛇首的神态。

“一个加兰海姆作客德洛斯特的消息呢?一路上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侍卫原地呆站了一阵,想到这一路顺风,每天对前海的提心吊胆……那些本该在峡湾间观望的海盗呢?他抬起头,又去看远海,岛屿已经出现,德洛斯特接应的其他战舰呢?轮船迟到了吗?直到被头顶响声惊动,一对翅膀飞入了船首楼的窗口。

“……信天翁。”他心脏狂跳,愣愣地说。

大海变幻莫测,轮船的抵达何其艰难,唯潮汛与信鸟不会迟到。

“走吧,听听它给我们带来什么。”

第68章

船首楼满满当当的人, 咳嗽声来自潘多拉号船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是医生。正巧送完草药的雷格巴看到了进屋之人,环顾了一圈门内外的侍卫, 收回了原本要离开的脚步。

德洛斯特姗姗来迟, 如同每一个准备宣告什么的大人物。

一只信筒刚从鸟足上取下,伯伦船长向他递出。他接过信筒, 没有展信, 也没有去看屋内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径直去往了窗边,窗边坐着他最重要的客人。

窗外,岛屿正笼罩在夕阳余晖里。故土重现,夙愿就在近前,这理当是一个加兰海姆最心切的时候。利瑟尔·德洛斯特慢条斯理地就近坐下,决定先从这里开始——聊聊这一天,岛屿出现后他的感动, 他的伤怀。他正打算开口。

“天气?问安?看到远岛后你从早到晚抹的眼泪?”然而没人想听他寒暄这些, 艾格靠上椅背, 在对方长时间的观望里催促, “得了, 讲点要紧事。”

室内落针可闻,众人注视里, 德洛斯特面色不变,但这会儿没人相信这里存在什么君臣相宜、宾主尽欢。

“我本以为,岛屿出现的好消息能给你带来一点好心情,既然你这么说了——”他咽下所有准备好的前言, 递过去手里的信筒,哪怕对方看不见,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殿下。十日之前,德洛斯特船队就在尼奥尔德港整装待发,最迟三日,船队就会在加兰岛等候,你知道我父亲的作风——德洛斯特公爵从不对俘虏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