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好吧。”巫师想了想,不得不赞同,毕竟灵敏的鼻子也算他的看家本领之一。
窗外阵风吹过,吹进屋内,他下意识抽动鼻子,“……什么味道?”
房间里一尘不染,原本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气味。但这股气味有别于海风和太阳,甫一被闻见,就再难被忽视。像极了浓郁海水,侵入无声,也无处不在,充盈着整个舱室。
直到他望见椅子边出现一头潮湿的黑发,顿时明白了气味来源。人鱼过来了。
巫师揉了揉鼻子,又闻了闻舱室里的空气。
在这远海上,这种大海动物的旁边,他却由这点气味莫名想到了树精这种森林动物,以及它们巢穴里的香料味。舱室里的气味和森林里的气味完全无关,硬要说共同点,那就是比起香料或海水,动物地盘上的气味总是更赤.裸,更原始,让置身其中的人有股后背发麻的不适。
人鱼拖动了椅子,窗台上的人闻声下地,坐到了桌边。
雷格巴正在神游天外,目光被吸引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伸腿下窗,赤脚踩向皮毛,行动间裤腿往上滑动了一截,脚踝上方的红痕一览无余。
异域巫师脑子里可没什么非礼勿视的观念,立马弯下腰,凑近,仔细地看了看,确认了那是一个个吻痕。
一瞬间什么气味、枪械和火药,通通被忘到了脑后,他直起身,无言了好一阵,登时露出仿佛丢了一大袋金币的痛惜之色。
“天杀的……我竟然忘了这个。”三两下把手腕上的树枝全部褪下,“之前说好的,你得帮帮忙。”
树枝还没推到艾格手边,率先被一只蹼掌按住了。
人鱼低头细细闻了闻。接着,那半边长鳃掀开,扯动起脸部细微的肌肉。
他看了巫师一眼。
对于这些树枝,这个森林动物的身体一部分,巫师运用自己无人能及的察言观色之术,在人鱼无声的一眼里读出了明确的表示——拒绝,嫌恶,敢让他带上就宰了你。
“……我是说。”他悄无声息收回了树枝,转而掏出纸笔,摊开他的巫师手札,“我正在对诅咒做一些整理和记录,写到人鱼的神秘能力,发现自己知道的实在有限……帮帮忙?”
“神秘能力?”艾格没有代人鱼回答,摸了摸手边的脑袋,“你的本领可不少。”
人鱼闻言,两片耳鳃舒展,就像是展示一般,他一一拿过桌子上散落的枪械零件,慢条斯理地开始组装。
巫师发现他连不时摸摸枪口的习惯都和身边的人类一模一样,从哪学来的这项本领可想而知。
每一个零件都装完,人鱼执起人类的手,把转轮火.枪放到他的掌心。
艾格用手指检查了一遍枪,又摸了摸他仰起来的脸,对这个本领表示肯定,“比上次快了五分钟,你进步了。”
人鱼两鳃放低,却说:“……没有完成。”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无零件遗漏,火.枪的最后一条细链是缺失的。
艾格嗯了声,“找找看,在哪里?”
雷格巴往室内一扫,轻而易举看到了地板上最后一个零件。黑尾明晃晃滑过了这个金属,人鱼却视若无睹,转而抬高肩膀,开始向人类的身上寻找。
先嗅嗅发梢,再慢吞吞嗅嗅领口,接着是袖口、裤兜,又找去他的手腕,鼻端的滑动克制而有条不紊的,谁能说他寻找得不够仔细呢?
“不在这里。”艾格把手摊开,摊到他的呼吸下,“同一个地方,没人会笨到藏两次。”
但人鱼只等他摊开手掌,去吻他的掌心。
我到底来干嘛的?雷格巴一边出神质疑,一边卷起自己巫师手札。人鱼的神秘力量,写个“枪械组装”?他不确定这个要不要记录上,只知道经此一遭,人鱼癖好第一项怎么也得写个“美色”。
巫师站起身,从地上捡起那个金属零件,“别找了,在这里。”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不客气。”
来了不到半小时,他很快又走了。
第66章
奇装异服的异域人穿行甲板, 酒鬼们聚在桅杆下晒太阳,布衣船员和佩戴长剑的士兵吵闹不断,水手们喝酒, 谈天, 个个行事懒散。
大概是因为这些晴日。
利瑟尔·德洛斯特望着窗外甲板,把背影留给了侍卫长埃里克。听完关于人鱼舱室的汇报——安静的、温顺的、对来往之人都漠不关心的志怪动物, 以及与之安然共处一室的人类, 他许久没有作声。
直到侍卫长困惑抬头, 他才开口道:“海蛇号也曾有一条人鱼伙伴。”
侍卫长埃里克想起了那半条残忍的黑尾,他没有接话。
“每个人都担忧过,与虎谋皮的风险。因为那种动物缺乏矫饰的天赋,从未掩饰过自己贪婪。”
“贪婪——”回想中的黑发贵族陷入长久停顿,“你明白吗?埃里克,那种战栗,当它冒出海面, 冲你扬起笑容, 你知道它和你心灵相通——贪婪是动力之源, 利益可以交换, 人性即是破绽。它同样拥有人性。”
侍卫长低下头, 他知道这里不需回应。
“多少年了?海蛇号一帆风顺,风暴用来抗击海盗, 恐惧用来制造威慑,德洛斯特从来都很珍惜这位大海来客的友谊。”
他的视线从甲板移至远海,远海风平浪静。
“然而……动物终究只是动物,从它胃口越来越大开始, 它逐渐明白这场游戏里它拥有更多筹码……与人类不同的一点,动物永远不懂对自己的欲.望加以节制。”
黑发贵族路过始终低头倾听之人, 来到长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瞬间室内酒香四溢。
“潘多拉号的人鱼似乎个性迥异。”他突然道。
侍卫长抬起头,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它……那条人鱼几乎不说话,似乎无害……至少对殿下无害。”
带着酒杯重新来到窗口,太阳就快要爬上桅杆顶,黑发贵族没有去看汇报一天比一天更简短的陈述之人,也没有对这言之无物的信息表示追问。
“比起一条神秘动物,你更像在说北海的太阳会升起,加兰海姆理当获得海上万物的友谊——说起来,快要有多久没见过这里的太阳?轮船好像把我们带来了异乡。”
他问侍卫长:“你也曾在这里长大吗?埃里克。”
“回大人,我生长于贸易之港阿比瑟。”
“容我表示遗憾,那个被海盗烧过的港口。三分之一的居民死于劫掠,还有贫穷和饥饿。”
“诸神保佑,我的家人都还在,父亲,母亲,和两个小妹。”
德洛斯特回头打量他。
“你曾在加兰岛受封骑士,自那之后,快要多久没见过家人?七年?八年?”
“八年了,大人。”侍卫长深深低头,停顿了几秒,如实告知,“轮船在阿比瑟港口停靠了三日,殿下下船散心,侍卫队跟随他的脚步走遍了港口……正巧途径我家所在的村庄,我得以给他们留下了一袋金币和一点干粮。”
德洛斯特收回视线。
“一袋金币……如果你提前告知家乡所在,你可以留下更多。”
侍卫长道:“足够了,大人。我不过是最低贱的佣兵出身,有幸在几场战役里获得领主赏识,冠以荣誉的头衔。这个荣誉和一袋金币足够我家人过上好日子了。”
“你由领主受封骑士,然后呢?你是怎么成为了德洛斯特的一员?”
“然后……同样因为幸运,德洛斯特公爵在一场剑术大会上对我另眼相看,‘海上枪术盛行,如今能使得一手好剑的年轻人不多’,公爵阁下这样说。从此我便跟随他在红鳞号服役,直到您继承了海蛇号。”
“这么说来,你本该成为加兰岛的守卫之一,是城堡里享受荣誉的剑士,不该在海上风餐露宿。”
“我喜欢海,大人。北海的子民爱戴海洋。”
“没记错的话,我们殿下很早就开始参与骑士的受封仪式。”德洛斯特晃动手中酒液,“我该想到的,你见过他。”
侍卫长没有否认。
“殿下……殿下不常来,他往往只出现在受封后的校场,在窗边观看剑术比试。平民出身的骑士需要耗费大半积蓄,才能铸得一把宝剑,偶尔……有的时候,他会随手送给那些人一把剑,‘破铁砍不过青钢,剑术比试的前提是双方武器的公正’,他对裁判说。”
骑士的脸随着声音再次低下,手中陈旧的剑鞘始终藏在披风之下。
“……但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而我只是那年受封的十四位骑士之一,他不会记得我。”
“你却记得很清楚。”
骑士没有应声。
黑发贵族望着自己的酒杯,酒液鲜红,在日光下晶莹剔透,使人想到了那双眼睛。
那不知何时、又是因为何故出现的一双红珊瑚。
他闻着酒香,困惑并没有妨碍他品味这一切——无畏之人的软弱,高贵血脉的沦落,还有上位者的慈悲。他几乎是心生怜爱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他宽容地说,停下对骑士的追问,“往事历历在目,我几乎是看着他们长大。我们的王子和公主品德高贵,纯洁烂漫,每晚都听着童话入睡,剑与骑士,勇者打败恶龙,邪恶战胜正义……”
“……但我不爱听那些故事,我喜欢历史。”
“历史里伟大的人物总在消亡,古老的家族总在没落,一场变革诞生了,再由胜利者书写——历史记录着一个世纪以前,德洛斯特被宣布反叛,从大陆来到了这片海上……父亲总说大海接纳了我们,但德洛斯特不该忘记,这个被流放的家族扎根于帝国丰饶的土壤。”
最后他抿了一口酒。
“历史还告诉我们一个真理,使人高贵的不是血脉,是权力。”
除了涛声和海风,舱室里落针可闻。
利瑟尔·德洛斯特转身去看侍卫长,“轮船就快到了,信天翁早已飞越大海。”
侍卫长说:“是的,大人。”
“在这之前,德洛斯特的另外两艘主舰和船队会比我们先一步抵达。海蛇号虽然沉没,但你的老朋友红鳞号正在等候。”
“是的,大人。公爵阁下一定很想念您。”
“托那条黑尾人鱼的福,迷雾大概已经和死去的人鱼一起消散,消失之岛重现,省去了很多找寻的功夫——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我的侍卫长。”
侍卫长深深鞠躬,那是完美无瑕的恭敬礼仪。
一层之隔的舱室内,老者正在向青年解惑。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忠诚和荣誉往往需要建立在稳固的统治之上。”
“所以……所以我们始终见不到北海的其他贵族和军队?”
伊登手上捣着草药,脑子里却徘徊着底舱水手们的闲谈,不论人们所言真假,海上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说中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他每天都要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船医室。
“这些天我听了不少,他们都知道加兰海姆是这里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属臣像海上岛屿一样多,什么守卫着不同港口的五大公爵,指挥着不同船队的统帅,永不沉没的战船……但除了德洛斯特,一路上我们没见过其他人……和其他船。”
老人站在书桌前,短短一个月,他瘦得好似皮肉已被风干。唯独手上动作平稳,捣药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歇。
每当一个问题提出,他都需要回忆很久才能解答。
“……失去领主镇压的海盗就像鬣狗,已经毁掉了不少港口和贵族。当生存都成了问题,人们又何来余力拥护主君的权利?”苍老嗓音低了下去,“这片海域很美……很美,却从来不是祥和良善之地。”
伊登望着宁静的晴日海面,很难想象这里是如何爆发战火和不祥。
“但艾格在这里长大……你也来自这里。”
这样的海会诞生怎样的人们?这样的远方会有怎样的图景?异乡来客免不了心生向往。
“我——”他小心翼翼地请求,“我能听听那座岛的故事吗?你是加兰岛的学士,对吗?医生,你知道那里的故事,你在那里看着艾格长大。”
一瞬间老人捣药的动作停住了。
仿佛有一串无形的脚步在他身上践踏而过,脖颈和腰背渐渐弯下,老人手扶长桌,没有发出声音。
大概是悲伤,伊登惶恐心想。以及一些他没法了解的、比悲伤还要沉甸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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