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艾格拿过这个信筒,摸到了上面未开封的漆印。
“一个虐待俘虏的老头,你是想说这个?”
“您当然不是俘虏,但船上这些人——巴耐医生,你的小岛朋友,你的异域朋友,甚至那条人鱼——炮火与军队的威力若足够巨大,魔法又何足为俱?德洛斯特知道怎么和那种动物打交道。”
被提到的巴耐医生没作声,雷格巴在角落里挑眉。
“当然,也许这些都只够交换那种火.枪的一个零件。”利瑟尔·德洛斯特收回手,视线不再移动,定格于那双红珊瑚,“那整个北海呢?”
艾格把脸从窗外转回,德洛斯特迎上他没有表情的面孔。
“迄今为止,从未有哪个内陆王庭征服过这片海域。外来海军不敢深入这峡湾险恶、埋伏万千的陌生海域,但——若是有本土的盟友为他们敞开大门,一路恭迎呢?”
“拥护内陆王庭成为此地的主人、成为帝国属下名副其实的北海封君,总好过每天和那些海盗勾心斗角,睡不得一个安稳觉。”用外患解决内忧,海蛇们作出这个决定几乎没有犹豫,“向帝国献上我们的忠诚——这不难办,毕竟这算得上德洛斯特一个世纪前的祖训了。”
艾格听他说完全部,“这也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父亲总是说一不二。”他叹息,“谁也劝动不了。北海偏远,统治何其艰难?殖民无疑会成为帝国唯一的策略。”
从寥寥几人的室内,到侍卫成群的门外,每个人都听见了黑发贵族饱含情感的声音。现在,他把选择抛向这里唯一的红发遗裔。
“想想那刚刚重现的故土,想想您饱受磨难的臣民。殿下,我们——我是指整个北海,我们的家乡需要那种武器。”
寂静。
与此时寂静格格不入的是信天翁的声音,飞鸟不懂察言观色,扇动翅膀离开了窗口。艾格没有接话,他摸过手中唯一的东西,一个信筒,拨开信筒上的漆印。
“也许是你父亲的家信,不拆开看看吗?”
这称得上是他有史以来最耐心的语气,也正是这样的语气,让德洛斯特相信他已将自己的话完整听进。
“这不是父亲的漆印,是船队出发的通知。”
海上飞得最快的总是消息,从一个港口到一艘船。财力充足的商船都有自己的信鸟,接收一些固定港口的来信,让航行中的轮船知道远海战火的爆发与平歇,自由市的解散与聚集,或者香料价格的变化,哪里缺奴隶,哪里有黄金——这是潘多拉号的信,来自海蛇老巢所在的尼奥尔德港。
艾格抬手,将信筒递出在空气,“埃里克。”
德洛斯特并未阻止这小小插曲,任由侍卫长上前接过,展信,扫读。他倒了杯桌上的酒,晃动酒液,品尝这阵酒香,而后在令人陶醉的甘美里听到了侍卫长的声音。
没有任何铺垫的声音。
“……一万骑兵,两艘主舰,五百船队,尼奥尔德港……尼奥尔德港……”
侍卫长抬起头。
“……全灭。”
每个人都抬起了头,包括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的利瑟尔·德洛斯特。
“公爵……德洛斯特公爵的首级,被看见挂在了红鳞号的桅杆……”
无人出声,无人动弹,只有一双接着一双的眼睛转去窗口两个人影。然后是一只酒杯滚到了地上,德洛斯特直直站起,先是慢慢几步,最后飞快走向侍卫长,猛力使他抓信的手有失准头,被抓住手臂的侍卫长一下子松开手,海风将薄薄一张信纸吹离。
一时间无人去追逐或迎接那张信,只有缺乏尊重的异域人弯下腰,捡起了这张落到他脚边的纸。
细细看了两遍,雷格巴的话是朝着窗边的红发人影说的:“竟然是真的,事情发生在十日前,塔楼被烧了,蛇巢被端了,除了那位公爵,桅杆上还挂着他另外两个儿子的脑袋……啧啧,好血腥的一封信。”
然后他对上了德洛斯特移过来的眼睛,手一松,退后一步,任由这张纸被海风带到别处。
而德洛斯特瞪着眼睛,看向室内每一处的眼神,都像是在判定那些存在的虚假。不可能,传信人在撒可笑的大谎。不可能,侍卫长在做荒谬的宣读。他终于抓到了那封信,“不可能!北海没有哪支军队能与德洛斯特抗衡!”
“是海盗。”
埃里克站在无人应声的寂静里,犹豫了几秒出声,“联合行动的海盗。偷袭过阿比瑟的那群……也或许是另一群……更多的船,更熟练的计划。”
德洛斯特还在扫视那封信,一遍又一遍,室内的交谈像是与他完全无关的旁白音。
雷格巴问:“德洛斯特得罪海盗了?”
“德洛斯特……率先找到殿下了。”
时隔多年的平衡摇摇欲坠,一个加兰海姆上了德洛斯特的船,在德洛斯特士兵的簇拥下走过每一个消息灵通的港口。那预示着什么?
就连始终一言不发的医生也站直了身体。
“那意味着……武器,财富,血统……海蛇拥有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筹码、即将凌驾一切的力量……海盗不会看着这些发生。”
海盗——相较一个家族的起落,一个王朝的兴衰,他们似乎才是如海潮般或涨或退、大海永恒规则的一部分。
而规则不允许平衡被打破。
雷格巴啊了一声:“他们以为艾格在尼奥尔德港?”
船行难寻,但蛇巢好找。
“也许是加兰岛消失了太久,没人料到她的重现。也许……他们并不在乎海蛇号的目的地……”
“够了!停下!停下这些胡扯!”咆哮打断了所有声音。
伴随一个杯子被狠狠砸碎,歇斯底里的咒骂和质问响彻舱室,回应却寥寥无几,一时间舱室里分不清是热闹还是死寂。
艾格看不到背后困兽的表情,不知道他扯起了谁的衣领,绊倒在了哪里,又被谁扶起。又是一个水壶被砸在了地上,信件被彻底撕碎,碎纸洋洋洒洒飘来,而他只是靠在窗口猜想天是否已经全黑,轮船与岛屿的距离还有多远。
一眨不眨的红珊瑚与远方岛屿隔着最后的落日余晖。
他望着那里——海盗退避,众岛臣服——那里曾有统治成立的历史,新生,灭亡,繁荣,衰败。历史里残酷与仁慈并存,所有的这些也早早成为了阅览之人的印记。没有人可以说洞晓这片海域,但风浪每一次向窗口涌来的方式,都会告诉人们船行的方向与轨迹,战火在哪儿燃起,族群又怎么被摧垮。出走总得回归,失去必须清算。
撕碎的纸片吹到了他脸上,落到了杯子里,毁掉了一整杯干净的柠檬水。
艾格想起海蛇号上的每一杯茶,不得不说,相较这艘商船,海蛇号的床硬得像块石头,茶水总有股纸灰味,偌大一个舱室,连个像样的木桶都没有。在背后动静渐歇中,他终于放下水杯。
“登上你的船,听你一路演说,看你摔杯子发火,德洛斯特,我在陪你玩什么宾主尽欢的过家家游戏吗?”
“你上我的船!你登陆那些港口!你把消息传给了他们!”
“是你。”艾格给自己换了杯水,“撇开傲慢,虚伪,不忠,无论如何,德洛斯特的讣告里会写明那唯一的优点——一只合格的报信鸟。”
愤怒让海蛇的指控跳过了思考,“为了让德洛斯特成为输家,你不惜与海盗为伍!?”
“输家?”艾格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被窗外夜色带走了。
入夜的海风灌进屋内,卷走最后一点碎纸,仿佛在宣告远方战火的余烬。帝国海军虎视眈眈,各地海盗占港称王,时间养成了这些鬣狗、酝酿了最合适的平衡,时间也将带来更多的动乱——
“往好处想,迄今为止,你家族的灭亡不过一场乏味的序幕,你现在的痛苦只是序幕里的一点消遣——输家?游戏如有输赢,德洛斯特,你暂且不配入场。”
没有任何一个掌舵者的自尊受得了这种语气的践踏。
“海盗不会放过德洛斯特!更不会放过你!”
“那就不是你能关心的事了。”
“哈!你以为你赢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在哪里!?你以为你能回家!?——埃里克!”他大声呼喊侍卫长,仿佛对方迟到一秒,自己就将亲手拔剑。
但侍卫长没有动弹。
德洛斯特瞪去那里,刀枪铁甲就在屋外,屋内似有火星一触即发,大火即将给所有人带来窒息。
艾格知道侍卫长正在屋子的哪一处保持沉默,也知道他在哪年哪月念出过代表效忠的誓言,而衣袍底下藏着怎样的一把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他见过骑士眺望家乡的渴望,也见过他眼底的挣扎。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脸朝向那个方向,道:“埃里克·博格。”
唤名如旨意,骑士应声行礼。
他曾经宣誓过的主君此刻看不见,唯高处风帆与此地遥遥相望,起先是他单独一人,而后是三三两两的士兵曲膝跟礼,几秒之内,人群被分为高低错落的两层。剩余的人茫然站在那里,注视那些剑柄上的纹印,金纹闪烁着旧日里的微薄荣光。
“埃里克听候您的差遣,殿下。”
人群朝向处传来简短的命令:“替他擦擦眼泪,找个安静点的房送进去,利瑟尔·德洛斯特需要专心供认自己的叛国罪行。”
这里没有眼泪,有的只是狂怒和怨毒。利瑟尔·德洛斯特大退几步,大喊了一连串其余士兵的名字,没人应声,一个都没有。哐当一声巨响,最后被砸碎的是一株红珊瑚,船长室一直伫立的那株红珊瑚。
丧家之犬踹倒剩下的半株红珊瑚,站在满地碎裂的血红里,终于记起这间船首楼的主人——这个第二次生命和财富都是由他和巴耐医生赋予的人。
“伯伦!——阶下囚!让他们都成为阶下囚!伯伦!”
沉默又是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久到德洛斯特脸色越来越狰狞,不顾一切开始装填起腰间枪械的弹药。
最终艾格打破了这个沉默,“船长大人?”
黑袍男人终于应声了,声音清晰:“我说过,不要叫我大人。尤其是您。”
“或者你更想用这个名字?”窗口对话的声音比他更清晰,“尤克?”
室内有一半人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还有一半人就像是听到了陌生之名,医生茫然转头,雷格巴茫然转头,看到被唤“尤克”的黑袍男人已然举起了手里的枪。
那枪口就像早已准备在那里,正对着德洛斯特。
“别乱动,病人的手可没那么稳当。老实说,我快举不动了,装完弹药的一把枪竟然这么沉吗?”
而后他也没去管海蛇的脸色,长长舒了口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去看窗边红发人影。语气犹如重甲一层层卸下,褪去深沉外衣。
“不过一层楼板的距离,你亲爱的、顽强存活又奄奄一息的老朋友就在这里,数月航行,可你居然从来没想过推开这扇门,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老天,我有向您讲过这么残忍的故事吗?”
他咳了两声,满脸怨气简直比枪口下的德洛斯特还深。
“这太让人心碎了!我的殿下。”
第69章
还有什么比死人复生更让人惊骇?
船首楼的一场巨变结束于巴耐医生突如其来的晕厥。若这个名字使一部人目瞪口呆, 对于老人来说,却仿佛是场摧毁意志和躯体的飓风。
命令之下,士兵们各司其职, 很快就把船长室茫然的众人遣散, 剩余的反叛者被关押,晕厥的医生被送回房。德洛斯特咒骂、发狂, 始终不肯好好待在牢房, 于是马上就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巴, 挂去了最偏僻的那根桅杆上。
底下船员来来去去,从驻足震动,到平静接受,不过就是一顿晚饭的时间。人们看着那具躯体挣扎、停歇,渐渐失去力气,偶尔和缆绳上鱼干一样随风摆荡,纷纷开始打赌那两只靴子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估计坚持不了三天, 听说是因为叛国和弑君。”
“什么?看不出来他这么疯狂!”
“谋杀那个加兰海姆吗?怎么做的?用刀?用毒?”
“或者巫术?据说海蛇祖上来自内陆, 内陆人怎么在北海站稳脚跟?总得用点邪恶手段。”
“好好的贵族不做, 非得去干点掉脑袋的事。”
从找回主君的功臣, 到大逆不道的罪犯, 再到一具桅杆吊尸,潘多拉号的底舱又多了通经久不衰的佐酒故事。
船长室内, 人群散去,只剩满地狼藉。
一个成年男人大小的红珊瑚打碎后收拾起来得有多麻烦?而伯伦船长——现在得叫尤克了,却没有让任何人收拾这满地残渣,此刻正满脸痛惜, 亲自蹲在地上捡着珊瑚碎块。
“所以,没人为我的一地尸体默哀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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