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58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那是你的尸体?”雷格巴看看碎裂的红珊瑚, 又看看眼前的大活人,“那你算什么?珊瑚成精?还是幽灵?”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的震惊都快在今天用完了。

“死人复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巫术已经邪门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还是人,吹口气就倒的病人。”

尤克说着就咳了两声,坐倒在了满地红珊瑚碎片里。病人神态语气尽变,从难以琢磨的阴沉到明目张胆的虚弱,这一刻,没人会怀疑这具陌生躯体里住着那个熟悉的异域故人。

艾格正朝他望去,一双红珊瑚与满地碎片默然相对,灯光下它们是同样的颜色和光彩。

“说实话,我也一头雾水呢——关于我醒来后就成为了伯伦这回事。”

尤克仰头回忆。

“五年前我才在城堡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变成红色,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结束,转头就在德洛斯特的轮船上睁开了眼睛——”

“老头念叨着什么祝福不完整,错以为我是他那失忆的儿子,德洛斯特则声称自己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假装献上忠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下去,每天都在图谋给海蛇全家整点巫术毒药,或者火药,反正这半死的躯体看起来也活不长,直到我跟着海蛇再次登上——”他停顿,然后眨眨眼,勉强露出对面之人看不见的一个笑,“登上……空无一人的加兰岛,听到了殿下你幸存出逃的消息。”

回忆着这一切的人安静了下来,没有再说自己是怎么抓住了这个消息,犹如永夜行船望见海上灯塔。又是怎么历经在德洛斯特麾下的几年,一点点获取了海蛇的信任、财富以及第一手消息,掌舵潘多拉号来到了那座偏远小岛。

隔着半个屋子的昏黄灯光,时间的距离无限漫长。

最后他只是道:“那会儿我站在堪斯特的码头,知道这艘轮船的险恶,一边望眼欲穿,一边却在祈祷你不要上来,因为我不知道一旦出海,该怎么保证你的安全……轮船出发了,我却常常噩梦,梦到如果你有半点不测,索菲娅夫人会怎么失望,安洁莉卡早晚会拔光我的头发。”

说着,他从地上站起,大氅上的“尸体”碎渣落了一地,几乎可以算是近乡情怯的脚步踩过遍地血色碎片,慢慢走向窗边。艾格伸出手,够到了他垮下来的肩膀。于是改头换面的故人嘴边在笑,眼睛却如哭泣,给了昔日少年一个拥抱。

“但你好好长大了,殿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诅咒生效,死人复生,久别重逢。雷格巴听完这些,一时也分不清那年出海的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很明显,曾经森林里流浪的人已经找到了他的第二故乡。他旁听了两分钟,眼睛扫过窗外,就见海面上人鱼也正望着这边。

拥抱在持续,十秒,游动的鱼尾停了下来。他再看一眼,规律扇动的耳鳃也停了下来,远远地瞧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海面上的脑袋似乎是歪了下。

巫师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自己可是连伸手角度都要再三衡量,而他就这么在人鱼的眼皮子底下越过了安全距离……整整二十秒!好家伙,这人到底几条命?

最后是艾格撕开了这个纸片一样的病号,“好了,擦擦鼻涕。”

尤克沉浸在感怀里,“一切都变了,殿下……咳咳,原本我两只手就能举起你,往昔一去不复返,看看我现在虚弱的样子。”

“是的。百岁老头也能两只手举起刚出生的我。”

“我就知道,你什么都记得,你甚至认出了我。”尤克继续回忆往昔,感动于自己被喊出的名字,“是因为那些共同的回忆吗?我送你的那把绿宝石鸢尾花纹火.枪?还是你认出了这具代表我的红珊瑚?你也发现了吧,这红珊瑚脑袋部分比其他人都要大一点。或者是因为我的字迹?我对你的提醒?不管怎样——”

“都不是。”艾格很快打断他的感动。

“是因为萨克兰德——哦。”他想到尤克对这个名字的陌生,“是我的人鱼闻了出来,他说你闻起来有股讨厌但熟悉的气味,来自从前的人。”

而人鱼凭鲜血和灵魂识人。

尤克闻言,闭嘴沉默了几秒。

而后他走去窗边,朝近海的人鱼挥手,“好久不见,你叫——”

但人鱼已经翻身一潜,潜入海里,那是准备上船的征兆。经验使然,雷格巴跟上翻译:“没见过,不认识,少来套近乎——嗯,大概是这个意思。”

“但我见过他,老熟人了。”两双眼睛移过来,他不乏得意道,“就是那条人鱼,打小跟踪我们殿下,早早就被我发现了。”

艾格并不讶异巫师观察的本事,想到那些来自他嘴里的海怪哑谜,“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尤克却觉冤枉,“我一直在提醒你出海小心,怎么不算告诉你呢?我要是直接告诉你,你是会听我的躲开,还是不顾危险探究到底?”

“没办法,起初我以为那是不怀好意的海怪,每次都跟着你们出海。后来我发现一旦海面下的黑影突然出现又消失,船行总是更顺利,天气总是更宜人,连原本没打算捞出什么的渔网都能载满稀奇古怪的收获,慢慢就转变了念头——谁说一定是海怪呢?那是守护神也说不定?”

闻言,艾格不由笑了笑。他低下眼睛,在黑暗里朝向窗外海面,波涛给予宁静的回应。没有浪花溅动的声音,于是他猜想他已经上船。

“说起来,我的复生会不会和人鱼有关?”尤克道,“问问萨——萨。”

“萨克兰德。他不知道。”

“唉,就这么让海蛇上了桅杆?我还没把德洛斯特家的黄金和武器都搬空,还有我复生的原因。我一直好奇——也许只有老头能给我们解答了,他到底向人鱼祈求了怎样的一个祝福?”

回忆起巴耐说过的话,艾格告诉他:“他留着那条存有伯伦鲜血的水蛭,祈求让鲜血的主人获得新生。”

两个巫师四目相对。

“鲜血的主人……”雷格巴道,“指的是原本的伯伦?”

“或者……”尤克恍然,又有些不可置信,“早在我成为老头助手的第二年,他就声称摒弃了水蛭疗法,说过将水桶里的那些虫子全部赠予我。鲜血的主人——谁能说我不算‘鲜血的主人’呢?”

室内安静了片刻。

“这是一个恶作剧吗?”

“人鱼的恶作剧。”

“玩弄人心,狡诈成性——老头说过无数次,它们欺骗,它们邪恶……他却相信了这样一条人鱼。”

巴耐医生在今夜去世。

床板上,老人双眼始终没有闭合,呼吸却已彻底停止,松软的皮肤全部冷掉僵硬。消息由偶然路过船医室的无名船员传来,没有征兆,没有悲伤,传来消息的人与听到消息的三人面面相觑,犹如一个缺乏趣味的恶作剧。

死前他会想什么?

夜半的屋子里,偷来了二次生命的人自问自答。

也许会想,命运永远比自己的双手更残忍,原来那毕生所求不过一个恶作剧。

门外,值夜的士兵都散去。

“他去世了。”艾格回到舱室,告诉满身海水的人鱼,仅仅陈述一个事实,“那个老人。”

人鱼长久将他凝视,“……伴随恐惧。”然后他褪下脖子上完成的黑珊瑚,将项链缠绕在他的手腕。

海上的死亡从来都不稀奇,生命的逝去在无尽浪涛间不值一提,魂灵的迷失也是。一部分人见到了死亡,历经诸多失去,得以拥有更多的时间来认识幸存与回归。轮船离靠岸又近一天。

这一晚艾格枕上水声相伴的床榻,在格外安稳的行船上,做了个不太安稳的梦。梦里有人影出现,是她。裙摆和海是一样的颜色。母亲朝海崖上的男孩勾勾手,男孩跃下来,飞扬的头发,像一匹无忧的马驹,他踩过礁石、海浪、和漫长犹如时光一样的故土小径,方向明确地朝她跑去。

她好像低头询问了什么,他仰头看她,没有靠近,因为知道靠近会导致消失。也没有作答,回答也会导致消失。他只是摇摇头,站在那里看着她。但她还是消失了,连带着那些人群和所有昔日时光。

梦开始空洞,一直存在的空洞,似乎无论朝哪儿落脚都会踏空的样子。直到他找到一个溶洞,深邃、潮湿、伸手不见五指。石壁将黑暗包裹,海水填满溶洞,淹没比踩空的感受更踏实。他往深处走去,在最深的地方彻底睡了过去。

第70章

清晨天光刚亮, 鸟鸣已经唤醒船首楼。

“真的会有用吗?”雷格巴发问。

伊登迟疑:“我感觉没有用……艾格抓过不少水蛭,在我们那座小岛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信我的。”尤克很有经验地说,“以前我把水蛭塞他手里的时候, 他眼睛也没眨一下。但是转头走路就同手同脚了, 足足三天没理人。虫子,各种软趴趴的虫子, 我们殿下就怕这个。”

雷格巴压低声音:“非得当着人鱼的面讨论这些吗?讨论怎么吓唬他?”

“没办法, 解咒就得这样……”

“那么……谁去把这个虫子塞他手里?”

“……谁去?”

伴随门外窃窃私语, 艾格醒了过来,第一时间却没有睁眼,他已经习惯了用耳朵而不是眼睛来迎接早晨。直到他感受到视野的变化,光亮隔着眼皮,像残留的记忆余影。

他睁开眼,晨光自床头倾泻,一双灰眼睛早早等候在那里。

趴在床边的人鱼望着他, 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凑近, 只是轻之又轻地动了动鼻子。他从枕头边缘投去注视, 注视着睁开的绿眼睛。蹼掌伸过去, 又停住。

还没彻底苏醒的、鲜艳的绿, 尽管已经对这抹绿熟悉至此,却依旧会为它的闪动陷入惊奇的屏息。

艾格握住脸旁的手指, 许久未见的明亮让眼睛有些不适,不由又闭上。但他已经看到了,“……是个好天气,萨克。”

回答他的是遍布脸颊的轻嗅, 人鱼不停地去确认那微不可察的恐惧余韵。哪怕每一丝空气都在告诉他,恐惧早就消散在了前半个夜。

“比起虫子。”艾格说, “我还是更喜欢做梦这种方式。”况且那也不能算是噩梦,他感到长觉后醒不来的困乏,一时半会儿不想睁眼,也不想从被窝里坐起。

“更别说我早就不怕那种虫子。”

尾鳍在床壁上轻轻一拍,那是相信的意思。

冰凉的吻落上眼睛,流连不去。艾格揽过低至枕边的脑袋,在半睡半醒间迎接这个吻。长发半湿,当他的手一遍遍顺过长发,又摸过那片带着潮意的耳鳃。人鱼去嗅他松开的手,知道这一天都能从那只手上闻到一点海水味道,与自身相同的味道。于是他短暂忘记了恐惧的气味。

门外,关于水蛭的大声密谋彻底终止,三个人面朝船舷,背后的门早就关上。

“现在,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帮忙把窗户也关上?”

“向右转,离开这里,走向厨舱。回来告诉他们早餐很香,但已经没了。”

眼睛重见光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

阅读,写信,确认上岸事项,就像每次远航船归乡时掌舵者会做的那样。重现的世界里有重现的岛屿,天空被群山占据,银蓝色的海岸线每天都在雾里升起。轮船慢慢靠近,岛屿从朦胧全貌慢慢现出庞然一角。

从人鱼认出海崖上的一扇窗户开始,他们看清了高高屹立的城堡。艾格感到了这位海底居民对此地的熟悉。半个老乡,他这样称呼他。不由问起他最常打猎的地方是哪里,看风景的地方又是哪里,又是否在哪个幸运的地方把脑袋冒出过海面。人鱼朝向城堡窗口下的那片海。一直是那里,他告诉他。

然后他带着好奇去看屋顶间长出来的墨绿松林,那是和离开时不一样的繁盛面貌。

于是艾格跟他说起岛上和海里不同的那些。盛产木材的松林,冬雪融化汇成的河水,船只得以停泊的深水港,潮涨时会消失的浅滩,那些时隔多年、登岸时仍旧会看到的东西。

后来他讲到了人,逝去的人。

艾格没有去看过桅杆上死不瞑目的德洛斯特,也没有去看过船医室的遗体遗物。远方的毁灭足够残酷吗?他们的临终足够悔痛吗?他没有继续品味那些绝望。无论哪个人、哪个家族的灭亡,都不足以宽慰这里逝去的魂灵,被毁掉的东西更无法用仇恨重新建立。

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用更久的时间去注视每只落上船舷的海鸥。

轮船抵达的时候,人群仰头环顾,面带惊奇一个接着一个登陆。

艾格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船,一直到人群散去,码头空旷如初,他才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上船头,望去海崖:“我得去一些地方,试着找找……”

“……女孩。安洁莉卡。”

人鱼目送人类登岸。

但事实上艾格分不清该去哪里寻找她。下了船,走出码头,面对这里每一个都知道会通往何处的岔路,他却开始止步。去她喜爱的地方吗?她说过的地方吗?可她喜爱的、说过的地方遍布了这座岛屿的每一处。最后他沿着最长的一条路,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座城堡。走进洞门,是一道比山路更长的回廊。

透过石砌的窗,他回头看去。红珊瑚依旧矗立在那些地方,一块连着一块,像这片土地结成的痂。

似乎有声音从地底升起,回荡在空旷的屋顶下。起初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人声,停下脚步回过神,才知道那不过是风吹起窗扇,还有远处的鸟鸣和一对停上窗口的翅膀。

艾格望着那只海鸥。

鸟喙啄过空空的窗框,一无所获。它飞走了。

最后,习惯把他带到了回廊尽头的那间书房。

入门是一个巨大的落地钟摆,灰尘厚厚堆积,玻璃被锐物敲碎,钟摆却从未停止。精密的机械由书房的主人亲手所造,时间的考验独独在它身上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