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脚下生物的上半身狠狠落回木板,一道介于闷哼与呻.吟之间的声响隐没在撞击里。那长长的黑色鱼尾弧度巨大地弹动了一下,透明尾鳍划过霞光,细小水珠从它粼粼泛光的深黑尾巴飞洒,哗啦!附近船员被水珠浇了满头满脸!
抓着人鱼尾巴的水手因这暴起的弹动被猛得掀翻在地,睁眼时劲风如箭刮过,迎面就是一道巨大黑影劈来,吓得他赶紧滚地躲闪!
又是“砰”的一声,沉重鱼尾骇人落下,木板像是要碎裂般一阵震颤。
大片船员在这惊动下连番后退,索具响动的声音接二连三。
“见鬼!发生了什么!”
“那东西动了!动了!”
“它是活的!”
“冷静!”大副暴声喝令,“那他妈当然是活的!你们也是,一百多个大活人!一人一刀能把这玩意儿搞成生鱼片的大活人!”
水渍浸透这一片甲板,黏湿长发滑落,一截脖颈微微昂起,人鱼的脸部显露出来。
艾格甩了甩头,抹掉脸上溅来的水珠,低下头,脚底下的生物正抬眼看他——是的,尾巴落地,长发贴地,它正看着他。
这来自奇幻传说的、半人半鱼的、湿哒哒的生物望着头顶红发碧眼的人类,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波澜不惊,灰色的眼珠安静极了,它在甲板上被踩住肩膀,好像只是在海中被浪头卷了一下。
它的眼睛完全睁着,一眨不眨,那平静眼珠之上是一副漆黑浓密的睫毛。睫下水痕流过光滑脸颊,汇入黑发与耳际。若非它耳廓形状带尖、如狭长腮片在轻轻扇动,露出耳后粘丝的血红鳃肉,乍看之下,众人简直难以把它的五官与人类做出区分,那被水浸湿的面孔上眼窝深陷,鼻峰高拔,活脱脱一个苍白优雅的人类男性。
然而细看之后,它瞳色发灰、嘴唇带白的静态脸部又给人奇异怪感,相较于人类来说,它眼窝的深陷似乎过于夸张,鼻峰的高挺又令人心惊,苍白透明的皮肤裹在清晰如凿的骨骼上,让人想象不到其下是否存在血肉。
甲板落针可闻。
那是一种……区别于人类,也许悚然可怖、也许摄人心魄……只属于深海造物的幽邃之感。
它来自深海。
人鱼……艾格与脚下的生物久久对视。
他感受到了靴底的湿滑、以及那骨骼的坚硬与平静……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他想要松开踩住这肩膀的脚,人鱼停在他脸上的安静目光却分毫不动。
快要消失在海平线的夕照中,他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人鱼的半身。他观察着那道巨大的伤口,那很大可能是在兽类爪牙交战时留下的伤口……森林捕猎时与野兽的对峙经验告诉他,他不应该先移开靴子,它离他太近了,只是一个抬身的距离,吐信蛇类能在这个距离把毒液注入皮肤……脚边的黑色长发在不停淌水,那仿佛绕腿攀升的潮湿感……错觉?鱼尾撒下的水珠溅了他满身,湿意似乎浸透了衣物,半小时前的空气有这么潮湿吗?天快黑了。
很多兽类都有伪装的本能……他思绪缓慢地想。
……人鱼。
它动了。
他看到那截格外修长的脖子上,有块和人类男性喉结一样的突出骨骼,在人鱼仰头的时候滑动了一下。它伸出手,试探般地在空气里停了停——那指甲圆润透明、五指间连着透明薄膜的手,也许称之为“蹼掌”更合适,碰上了它肩膀上的靴子,在靴子主人一语未发的注视下,滑动指尖。
棕色麂皮上有两道潮湿水痕缓缓淌下。
人类的腿或脚对它来说算新奇吗?船员们不知道,只见它依旧仰面看着头顶之人,视线落点已经从面孔滑到那双长腿,慢慢地,像是把玩海藻一样,手指绕了绕靴子上的鞋带。
人群像是害怕打破什么般窃窃私语。
它手指在动,它脖子在动,一串项链状的黑色怪石挂在那生物胸前……它带着“饰品”。只看上半身,它既像人类,又与人类完全不同,神秘传说突兀成真,未知的东西清晰暴露在眼前,隐隐的恐惧比惊喜来得更容易。
伊登咽了咽唾沫,他感到危险,这不奇怪,他连砧板上的鱼都怕,怕一个手滑,它们的弹动能给他一巴掌。
他站在艾格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越过他的手臂瞄着人鱼,声音颤抖成了一束风。
“……艾、艾格,你、你你你离它太近了。”
人鱼转了转眼珠,看向了伊登。
“它!”伊登惊叫,“它!它它它在看我!它知道我在说它?!”
人鱼把它的脸颊贴上甲板,长发搭上了肩膀上的麂皮靴子,它依旧看着伊登。
近处人群骚动。
“它听得懂人话?”
“见鬼,你他妈还是继续讲疫病的故事来吓唬我吧。”
“别慌张,你家猎犬也能对人话做出反应。”
“可我发誓,我的狗永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过来。”
“它长得太像人了……这没办法。”
见鬼,现在并不是探讨这个海洋志怪生物懂不懂人话的时候,它已经在这儿了,活生生的,被他们的渔网捞出,活生生躺在潘多拉号甲板上。人群前的大副回过神,瞥了眼天色,狠狠抹了把脸,抬手指向先前拖行人鱼的水手,那人满头乱发,惊魂未定。
大副半空中的手臂一停,手指转向踩着人鱼的艾格。
“你。”他说,“你把它拖去储水舱。”
艾格松开了脚,人鱼的长发离开靴子,落到地上,透明泛光的尾鳍缓慢而小幅度地拍着甲板。
他扫了圈地面,渔网被银鱼堆压着,一时没找到什么工具,于是从它的发间走到了它的尾部。弯下腰,需要双手才能扯过那段漆黑的尾巴,人鱼的尾巴倏地停下弹动。
他抓过的是尾鳍之上的一截,左手绷带被浸湿,海水沾上伤口,微微刺痛。右手掌能感觉到鳞片出奇细腻,冰凉的触觉,比想象中的坚硬,隐隐可以感受到其下肌肉的韧性,几乎可以想见拍动时的力量。
艾格动作一顿,这触感使他警惕。
手掌上移,摸到不知何时张开了的透明尾鳍,柔软,滑腻……却好像单薄脆弱,扯着拖行似乎会撕裂的样子。
……他回头,人鱼眼珠深邃,安静回望。
只能重新扯过它坚硬如武器的尾巴,倒拎起来,一路把它拖到了大副指定的船舱。
第10章
潘多拉号有了一个足以盖过疫病阴影的话题,甲板上,轮舵旁,舱室的角落,人人都将傍晚时的捞捕描述得绘声绘色,从下网、银鲑鱼的出现,到人鱼的每一个弹动和眨眼。
那条来自海洋的奇异生物被放进了储水舱,水槽灌满海水,大小足以躺下三个成年男人,对于长长的鱼尾来说却仍显逼仄。似乎是因为受伤才被捞捕上岸的人鱼沉在水底,鱼尾悄无声息,黑发幽幽漂浮,围观船员来来去去,觉得那水槽安静得活似一口棺材。
当天晚上,从药物中醒来的伯伦船长前前后后看了人鱼好几趟。事务长也疏散了人群,走出他的房间,站在装有漆黑鱼尾的水槽前震惊难言。
船长和事务长出现了意见分歧,像船上争吵的两方人马那样。
人鱼的传说从古至今,遍布海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听闻。船员各执一词,一部分人认为它伴随幸运的银鲑鱼而来,是潘多拉号神奇的际遇。另一部份人认为船上已经出现了令人崩溃的疫病,随之而来的人鱼代表灾厄和不祥。
巴耐医生在船长室旁观了潘多拉号两位掌事者的争吵,回来告诉艾格两人。
“船长希望它好好待在潘多拉号,他要把人鱼带去帕斯顿港最大的商市,带去贵族庭院,带去王庭中心,让所有人都看看潘多拉号获得的这条珍奇异兽。”
“事务长却焦虑不安,他认为宰杀也好,放生也好,或者在下一个港口贩卖,这条尾巴漆黑的志怪生物必须消失在潘多拉号上。”
争论的结局船员们都能看到,人鱼所在的舱室如同每一个值钱的货舱那样,挂上了一把沉重铜锁,几名看守货舱的船员被调配到了那间水舱。
而巴耐医生趁着船长与事务长不欢而散,开口提到了船上两名小船员和他的邻居关系。
他告知船长,在小岛诊所里,他们曾是两个经验丰富的医疗助手,以自己手脚老弱、偶尔需要他们帮助为由,请求船长给他们指派一个轻松的活计,以便他能随时招唤他们,有意模糊了他们原先在船上并无合法差事的事实。
他没有请求让他们直接成为船医助手,只因比起泯于众人的普通船员,船医身旁的助手过于显眼,很容易走进事务长的视线。
船长的命令是他们唯一能越过事务长的途径。仅仅是调遣两名小船员,船长未将这种小事与事务长商量。在人手充足的潘多拉号上,不管是哪个岗位,缺两个新手都坏不了事。
管理货舱的水手长直接领走了他们。
“钥匙,接着。”
头戴棕色毡帽的圆脸男人将一把铜制钥匙抛向伊登。
伊登慌乱一抓,只抓到一把空气。从地上捡起钥匙,他踌躇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钥匙递给艾格。
艾格挂好自己的吊床,扯了扯绳子确保结实,随手接过钥匙,放进裤子口袋。
这是一间位于甲板之下的舱室,顶上拥有一个能望见夜空的通风口,连接着出入的爬梯,潮湿夜风从上方涌进来,四个吊床各自不近不远地悬着,角落里堆着酒桶和索具。相连的厕所刚刚用煮沸的酒液清洁完毕,里面传来浓郁的酒气,和一点点薄荷牙粉的味道。
“这是个不错的活儿,坐在那里聊聊天,喝喝酒,冬天日晒的滋味像女人的被窝。一般来说,看守货舱这种好事可不会留给新人。”
圆脸男人爬上艾格对面的吊床。他叫凯里,因为同舱室的船员接触过横死于疫病的尸体,深觉晦气,刚刚换到了这个新舱室。
巧合的是,他还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在那个他们刚刚爬上船的早上。
“谁叫你们有一个好邻居呢,一位船医邻居。”
凯里把自己摔进吊床。
“那老头能够请求到船长亲自的安排,上一任船医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我听人说,你们那小岛一座教堂都没有,穷得连海鸟都不乐意在岸边歇脚,却能出来一个本事不错的船医,真稀奇。”
他嘴上这么说着,神色却兴致缺缺,他懒得连人人都好奇的船尾储水舱都没去多看一眼。
“不过我现在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了,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唬到潘多拉号上的水手呢?除非我们的船医老头能像水舱里那东西一样,长出一条鱼尾巴。”
艾格和伊登借着船长口令,混入了货舱看守者的队伍。
像凯里所说,这是个不错的活儿,轻松,安全,不需要与太多人打交道。
这原本是个不错的活儿,如果没有恰巧被调配去看守人鱼所在的水舱,轮到的还是夜岗。
伊登面色发苦,自小长在海边,谁还没听过点关于人鱼的传说呢。他就是从小被人鱼的故事吓唬到大的,他所知的故事里,人鱼嘴藏獠牙,邪恶血腥,吃男人吃女人,还吃小孩,尤其喜欢吃他这种个高体壮的年轻人。
更何况,那条活生生的人鱼还看了他一眼,漫长的一眼!
“如果我们的船医长出一条鱼尾巴。”他顺着凯里的话想象,“如果是医生的样子……那至少看上去会慈祥一点,不那么可怕。”
“嘿。”凯里笑了,“‘人鱼邪恶派’,和克里森一样。”
克里森便是他们另一个室友了,那天早上遇见的三人之一,那个觉得他俩面孔陌生的棕皮肤高个子,现在他们成为了睡觉时翻个身都能看见彼此面孔的室友。
克里森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那东西像具尸体,一动不动。”
他刚刚在水舱站完岗,嘴里抱怨不停。
“我坐在水舱里,像坐在墓地。天知道我有多讨厌守墓人这行当!否则我跑来海上干嘛。”
对于人鱼,他原本不乏见猎心喜之意。在活生生的人鱼没出现之前,一群成天闷在舱室、只能拿酒精当乐子的男人也曾谈起大海传说,相互调笑着做过关于人鱼的美梦。
只不过他们想象中的人鱼不管邪恶还是善良,都拥有甜美面孔以及让人血脉喷张的身体曲线,最好还是金发碧眼。
可现在捞上来的这条,它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鲜艳的颜色,发色与尾巴一样深沉漆黑,仿佛证实了那一半“人鱼邪恶说”,只让人感觉不祥,直接破灭了他的香艳美梦。
“你们进了水舱?”凯里不解,“进去干嘛,站在门外不就得了,难道人鱼还能从底下打洞逃走?”
克里森焦躁地脱掉外衣,挂上墙之前甩了甩,像是要甩掉上面沾到的水汽。
“没办法,任何动物都需要进食,水手长让我们弄清楚人鱼吃什么,听听——‘给它喂食’,说得那东西好像是个小宠物。”
“面包,熏肉,各种各样的鱼干,新鲜的银鲑鱼,我甚至给它倒了杯酒,它沉在水底一动不动,鬼知道它要吃什么,说不定它看上了这一船人肉呢!”
“对了。”克里森目光转了一圈,没看到艾格,便对伊登说,“待会儿你们最好给它换次海水,那里面现在都是漂浮的食物,脏成了一个泔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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