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那只水饺
她没有继续打扰,客客气气地和宋连旌告了别,再次承诺会很快解决一切,请他出来。她表面上自如得体,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宋连旌这样的人,来边缘星的目的是什么?真的和沈标郑管家他们猜测的一样吗?但他的真实目的,不应当被这么轻易看穿。
还有,他为什么会那么看重一个花瓶,为此不惜特意过来,接下沈标那儿戏一样的悬赏。
那个花瓶沈慧仔仔细细确认过很多次,除了平底的一行铭刻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它不是小说里令人趋之若鹜的厉害东西,更不是指向稀奇珍宝的藏宝图。
除非……宋连旌和她一样,知道花瓶真正的主人。
确实是一位已故的联邦高级将领,但却不是沈标所误解的何塞那样的欺世盗名之辈。
可是以联邦对梅斯维亚元帅的态度,竟然还会有人见了他的东西不去销毁,而是自己留着的吗?
如果不是忌惮到了极点,联邦某些人也不至于在他死后极尽所能抹黑他的声名。这样的行为在战争结束,军队改制后尤为明显。那几年整个联邦暗流涌动,为梅斯维亚说话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远走边缘星。以至于到了现在,科技局的人想拉她下水,扣得还是拥护“指挥官”的帽子。
宋连旌究竟是什么人?沈慧试图找出一个答案,他有那样可怕的精神力,和联邦的作风格格不入,还知道那一桩关于花瓶的陈年旧事。
知道花瓶和那一句祝语的人很少,就连沈慧自己,也是从长辈讲的故事中拼凑出了当年的细节。
沈慧幼年失怙,收养她的是一名女士。对方叫沈星,经营着一家慈善医院,所有深雨战争中的将士和家属都能在她这里得到最好的看顾。外界传言说她其实很有背景,但沈星否认过多次,说自己亲缘淡薄,一生中有幸遇到两位兄长,可惜其中一位已然亡故。
沈星很忙,不过人既温柔又有耐心,会在每一个晚上给沈慧讲睡前故事哄幼年的她入眠。那些睡眠故事不来自于市面上流传的任何一本故事集,也不是那些口口相传的童话——沈星讲给她的,是一个波澜壮阔的英雄故事。
故事背景和他们生活的星际有点像,但要恶劣得多,时刻面临着异种的风险。主人公叫“静静”,出生在远离繁华的一颗边缘小星的贫民窟中,和其它所有孩子一样野蛮生长。
直到有一天,一群在帝国郁郁不得志的将领、学者们被发配到这颗边缘星上,他们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发现了主人公超乎常人的天赋,将他视作人类新的希望。他们抚养他成人,教给他知识,希望他能撑起人类新的未来。
主人公确实按照他们的规划慢慢长大。他理所应当地进入军校,结识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修习了许多功课,在指挥和机械上天赋尤其出众,并且门门都是第一。那年全帝国军校联考,他顶着“第二十一军校”这个陌生的名字,登顶了所有科目的榜首。
日子本来应该按部就班过下去,直到他十六岁时,驻扎在边缘星系的军队终于因为长期军费短缺爆发出强烈的抗议——他们已经饿着肚子、用着劣质枪械和异种作战太久太久,用人命也难以堆出一场胜利。
而帝国的贵族拿着本应分给他们的军费,躺在中央星,在和风下沐浴着阳光。
他们的怨气积压太久,终于爆发出来,帝国吓了一跳。
为了安抚太空军,同时保住中央星的财富不外流,他们想出一个绝佳的办法:在军校之间开展对抗比赛,谁能获得最后的冠军,谁就能决定帝国几十亿拨款的去向。
听起来很儿戏,事实上还要更加离谱。
因为帝国军校享有着全星际最好的教育和资源,除非他们全体在对抗赛前得了失心疯,是不会输给其它军校的。
而那里的学生基本全部出身贵族,拨款去向由帝国军校决定,只是把钱从一个口袋转移到了另一个口袋而已。
远在边缘星的人都能听见皇室和贵族们的算盘,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一年的军费落空。
就是这个时候,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故事的主人公静静带着此前基本没人听说过的第二十一军校一路过关斩将,杀到对抗赛的决赛,剑指帝国军校。
在此之前,他们遇到许多纸面实力远远超越他们的对手,但每一次都赢得毫无悬念,完全是单方面的吊打。
“星姨,他们这么厉害是因为静静在吗?”幼年的沈慧冒着星星眼问。
“所有人都很厉害,”沈星温柔地抚过女孩儿的发丝,“但他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幼年沈慧前不久学会写字,好奇道:“那静静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靖平的靖吗?”
“安静的静。”沈星说。
沈慧嘟囔:“这个名字也太不酷了。”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沈星说,她的语气轻柔又飘渺,像是走进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那样的人,只要见过一次,便一生都不会忘记。”
“而且我们是在讲睡前故事。”她补充道。
好吧,这确实是个很睡前故事主角的名字。
沈慧眨巴着眼,等待下文。
很多年以后,她才真正明白,睡前故事不仅仅是故事。
如果将时间尺度拉大,那场万众瞩目的军校对抗赛,也不仅仅是一场荒谬的比赛。
那是未来的联邦元帅梅斯维亚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全星际人的注视之下。
他将从这个赛场上开始,踏上那条荆棘遍地、不可回头的孤独征途。
第28章
电梯上行,沈慧看着地下七层在视野中逐渐远去,最后变成隐没于脚下的一排光点,终于从回忆中抽身。
她是听着沈星的睡前故事长大的,那个叫做“静静”的主角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此所有故事里的英雄都应该是他的模样。
可是等故事进行到某个阶段时,沈星便不再讲了。沈慧听了一场又一场奇迹般的胜利,完全不满足于戛然而止的剧情,不止一次缠着沈星,追问后续。
——静静有没有打败异种,有没有带着人类走向新的未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经历了这样颠沛流离的旅程,又该迎来怎样盛大灿烂的结局?
他的理想有没有如他所愿,在整个星海生根发芽?
沈星拖了很久,岔开过许多次话题,只在最后一次做出过回答。
那时她们在慈善医院,刚刚结束了一场募捐。听众纷纷散场,演讲厅暗了下来,光屏却还没收起,象征着太空军的金色徽章投射在沈星黑色正装的前胸,竟然巧妙地对应上了太空军制服的样式与颜色。
在那个瞬间,总是低眉浅笑的女人看起来忽然像个战士。
“有。”她温柔而坚定地说,“他从未辜负过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期望,兑现了承诺、实现了理想。没有人生来想当卷王,成天打打杀杀,战争结束后,他只用自由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活在所有人的簇拥里,过完很长、很好的一生。”
“鲜花着锦、千岁无忧。”
沈慧喜欢这个结局,简直是个童话。
可是……
女孩踩在椅子上,踮起脚尖,手忙脚乱地拭去沈星眼角滚落的泪水,懵懂发问。
“星姨,这么完美的结尾,你怎么……把自己讲哭啦?”
后来沈慧长大成人,学了联邦的历史,也得知了那个不可提及的禁忌名字,便明白沈星为什么会哭。
——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给一个人编织出的美好结局。
在回忆中,电梯从地下七层一路升至顶层。
沈慧走入书房,一眼就看见博古架上那个空了出来的位置。
她想起监管站中的那名苍白青年,自嘲般笑了一声。
对方只是无意间展开的精神力便能让她心生畏惧,不知道真实实力该有多强。不论他真实身份是隐世的高人还是联邦在职的高级将领,都一定很不平凡。
那么联邦史上无可争议的,精神力最为强大的那个人在全盛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应当会比沈星用语言描述的更为惊艳吧。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沈慧十分遗憾地想。
“沈署长。”
郑管家站在书房外,敲了敲门。
沈慧抬起眼来,恢复了平日的雷厉风行:“什么事?”
郑管家公事公办地汇报:“科技局的几位来了,他们想要去监管站探视一个人,想要请您通融。”
他说得其实已经十分收敛,事实上,来的远远不止科技局的局长一派,整个科技局能叫得上名字的大小官员基本都到了治安总署。
他们来得突然,总署根本没有时间准备接待,只能暂时把人都塞在几间会客室里。
其它来办理业务的公民眼睛都直了,在总署外面等着大新闻的狗仔们更是像闻见了血味的鲨鱼,想要一拥而上。
——沈慧和科技局的局长在竞争行星副长的位置,如今沈慧这里刚冒出一桩丑闻,科技局的人立刻就来了,这可太有冲突了!
不过这么浩浩荡荡地过来给治安署施压,他们的行事作风可真是肆无忌惮。
“探视有探视的手续,走正规途径申请,不必找我通融,”沈慧说,却还是问了一句,“他们想找谁?”
“宋先生,”郑管家在转述时,不由自主露出极大的困惑,“他们说……是来致歉的。”
——
宋连旌吃了给每个监管站例行分发的晚间水果,安稳地躺在床上,翻看着治安署提供的纸质读物,一看一个无语。
《荣耀与使命》、《我的宇宙传奇》、《打开科技的光谱》……
全都是联邦知名人物的自传或者传记,作者他大部分都认识。
毕竟监管站没有太阳晒,也没有猫猫摸,宋连旌百无聊赖之下,翻开其中几本看了看。
有把自己塑造成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超人的;有把自己写成左拥右抱,红颜知己遍地的古早电影主角的;还有的两个人写同一件事写出完全不同的效果,隔空互相骂的。自传大多聚焦于深雨战争时期,他看一圈下来,觉得在自己和那帮作者们之间,指定有人精神错乱。
更过分的是莱恩哈特的那本《打开科技的光谱》,写得语焉不详,每章至少出现十次“那个人”,全程像在哭丧。但通过他非常抽象、自相矛盾的只言片语,又很难看出到底是在哭谁的丧。
宋连旌:“……”
他合上书,震惊地发现就这玩意儿还是某一年的畅销榜榜首,拿过某某文学奖。
……文学不存在了。
他看了一圈,感到眼睛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洗礼。可能看纸质书这种很有学习氛围的事情不适合他这种咸鱼吧,宋连旌麻木地想,彻底在床上物理躺平。
那些离奇自传被他扔在一边,堆在床脚。每本他都翻了两页,只除了最下方一本叫做《星辰之约》的。
作者是楚追,联邦的元首。
书封上,有专家点评这本传记,并对楚追使用了极尽溢美之词。他是一位有远见的领导者,通过仁和的手段化解了联邦种种势力间的矛盾,解决了它初成立时的内忧外患,又为联邦发展打下基础,值得所有人的爱戴……
看完书封,就足够让人失去阅读兴趣了。
宋连旌平躺在床上,在脑子里画岁岁那副机械外骨骼的结构图。
他本来就快要做好了,只剩一点收尾,材料已经买好,等回到修理店后就可以完工。
想到岁岁以后可以自由活动,甚至比别的小猫还要灵活时,他很有成就感。
大概是刚刚看多了别人的传记,现在又闲得长毛,他还是禁不住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觉得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山,打不破的墙,觉得人类的希望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一步也不能退,必须死磕到底。
未尝不是一种傲慢。
到最后终于头破血流,千夫所指,尸骨无存。
人总得从之前的失败中学到点什么,宋连旌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想。从前的一切都已落幕,未来的宏大叙事也与他无关。
到如今,他需要静一静——像是老师们给他起的那个和他本人南辕北辙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