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 第1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强强 正剧 欢喜冤家 年下 美强惨 玄幻灵异

守卒们对视了一眼,又乐呵呵地坐下,“原来是自己人,随意看!只要不越溟海圯就成。”

毗婆尸佛刀如今已成蓬莱名胜,也只有素来不问世事的玉印卫尚不知此物。若是戒备森严的白日,守卒并不禁约黎民触碰此刀。不过数十年以来,无人能将其撼动分毫。

方惊愚走到镇海门前。那门是以黑沉沉的桃源石所造,摸起来坚硬而冰冷,石拱门上插着一柄刀。那刀四尺半长,古色斑斑,已被青苔和藤蔓所覆,几朵艳红如血的赤箭花绽放于其上。

他试着将双手放上刀柄,刹那间,一种直冲心髓的震动袭来。耳鼓怦怦跳动,仿佛心脏膨胀了千百倍,那刀刃里似藏着一条古龙,正愤怒地嚎鸣。八十一年前,身为一代天骄的白帝将此刀横插于此,将其屈留此地,而八十一年后,一个微如草芥的捕吏握上了它,倾听那跨越年岁而来的回响。

刀柄忽而变得很烫,像是一块烙铁。方惊愚将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臼齿几近粉碎。守卒们放下手里的马吊牌,惊奇地向他望去,他们看见青年的脸庞涨起一层血色,暴起可怖的青筋。四肢百骸仿若发出筋骨的爆裂声,方惊愚身躯中的龙首铁与血肉摩擦,剧痛如焦雷盖顶。

“嗡——”

毗婆尸佛忽而发出一声轻响,守卒们骇得咂嘴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年的两手,立于仙山卫之巅的玉鸡卫尚不能奈何这毗婆尸佛,莫非这青年真能拔出此刀?

方惊愚咬牙切齿,手掌鲜血淋漓。龙首铁错位,扎入他的皮肉,教他浑身渗血。他几乎用尽神思气力,意识凝成一道细线。此时他心潮浤浤,在想着几个问题:

近百年前,白帝出征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挥下了那惊世一刀,并将此刀插于这处?

若自己穷尽一生、倾尽全力,可否成百炼之钢,弥补与那位天之骄子间的云泥之别?

他忽然读懂了自己心中的渴求。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庸之人,他的心底蛰伏着一头恶狼。他想往上爬,欲至武艺峰巅,如此一来便不会像曩昔那般害了兄长性命而无从挽回。哪怕会如扑火飞蛾一般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突然间,剧痛突袭而来,他眼前一黑。

守卒们惊见那青年松了手,往后跌坐在地上,不住喘息,手上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毗婆尸佛刀在夜色里沉寂,巍然不动。到头来,还是无人能拔出它。

青年狼狈地站起,擦去咬破的唇上的血迹,重新变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今日手不顺。”他背过身,走进夜色。“明日再来。”

第15章 雪虐冰饕

从镇海门回来后,方惊愚缓步往清源巷走去。

自玉印卫将他唤去演武场已过了半月,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担忧来,也不知家中此时乱成了什么模样:小椒和郑得利能看好院中那疑犯么?若楚狂那疑犯心狠手辣,将那两人暗害了后逃之夭夭,这又该如何是好?方惊愚长吁一口气,闭上两眼。

这时天已蒙蒙亮,雪落如霰。船舶方在岸边歇下,脚夫们聚在茶肆里食膳吃茶,货郎小贩摇着铃,蓬莱在袅袅炊烟里缓缓醒来。

方惊愚沿街走着,正摸着顺袋,欲给小椒买几只四色馒头充充肚,却听得几声凌厉的鞭响,继而是一阵混乱的哭叫声,扭头望去,却见是几个蓝袍青靴的执鞭官在清道,他们神色倨傲,高声叫道:

“回避,回避!”

一阵喧嚣锣鼓响起来了,方惊愚默默点数,共打了十三响,约莫是前头有个极显贵的人出行。

小贩们急忙收了列肆里的商货,趁墟的行客们慌忙在道旁跪下。良久,雪尘里渐渐现出一座马车,银舆皂帷,卤簿执黄丝鞭、立瓜锤、犀牛尾枪、团扇而来,浩浩荡荡。

方惊愚本也是垂首跪落的一员,却忽而听得一阵痛苦的呻吟和噎泣,抬头一望,他被眼前的景色骇得心里一颤。

两列奴隶只着单衣,在这数九隆冬里跪地爬行。他们颈上挂着铁链,正艰难地牵动着车舆前进。不少人肢躯青紫,生满冻瘃。有人的手皮被粘落在地上,血迹涂了一路。一个與隶被生生勒死,尸首变为新的累赘,被余下的與隶吃力地拖行着。

这些皆是从镇海门逮回的、私越天关的“走肉”。在蓬莱,他们如最低贱的尘灰。百姓们颤抖着跪地,听着不绝于耳的悲鸣声,却似是习以为常,不敢发一言。

无数弯拱的脊背里,忽而有一人站起。

雪虐冰饕中,那影子走出人缝儿,拦在卤簿之前。那是一个着漆黑缁衣的青年,腰悬刀剑,冷眉冷眼。

执鞭官喝道:“什么人,起去!”

黄丝鞭高高扬起,像一条毒蛇打向青年,却被他伸手猛地捉住了鞭梢。

缁衣青年取出牙牌,硬朗朗道:“在下是捕吏,敢问这些舆隶可是犯了什么罪过,要对其如此施刑?”

“在这噜里八嗦什么!你可知这是谁人出行?竟敢在此拦驾!”

执鞭官痛骂,然而方惊愚却不让,身影坚如磐石。“在下确是不知,阁下可指教一二否?”

“滚开!这些‘走肉’皆是蓬莱的罪人,要他们引车又有何不妥?私越天关,便是最大的罪过!”

“《蓬莱律》中并无一项律法定下这等刑罚。”

执鞭官怒道:“《蓬莱律》算个狗屁,你当今拦的人的官阶能压死《蓬莱律》,还不快让道!”

持金瓜、矛戈的甲士纷纷上前,将方惊愚团团围住。被奴隶们牵引着的车舆不动了,狂风骤雪里,气氛一片肃杀,一触即发。

突然间,皂帷一动,一个人影在其后浮现,一道阴柔的声音飘了出来:“外头的是什么人?”

阍吏赶忙放了棍,俯首帖耳地上前低声禀告:“扰了国师大人清净,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前头路上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拦着车驾,小的这便将他打跑。”

方惊愚耳尖,听见了阍吏所言。他目光一暗,车上坐的竟是国师么?在蓬莱,唯有皇亲贵胄方能修习仙法,故而天家也被称作“仙家”。而传闻当今的“仙馔”皆为国师手酿,国师是唯一一位可通雍和大仙之人,又是蓬莱最大的谋夫,有北斗之尊。

在帷帘轻动的一刹,一股幽香飘来。方惊愚嗅到了,不禁微微色变,那是泛水龙涎香,幼时他曾在琅浪艿南晒臀镏行岬霉庀阄丁U獗静皇羌媸拢欢背踉谕逖啊把帜β尥酢笔保晃淮蟾贡惚愕挠紊趟倒幸晃幌阒饕渌压稳似ぷ龉模窍阒鞯睦葱派狭粲蟹核严阆ⅰ�

方惊愚打了个寒战,这是巧合么?

阍吏转过头,当即变了脸色,抄起棍杖便要向方惊愚打来。但那阴柔的声音再度响起,阻住了他的动作:

“慢着。”

阍吏一愣,放下了棍杖。

阴柔的声音道:“我认得你,你是琅乐臃骄蓿敲矗俊�

方惊愚微微蹙眉,点了点头。琅涝谙缮轿览锩械诎耍乓渤闪烁鲇型酚辛车娜宋铩�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呐。琅婪交诚鸵逊复蠊缃癫还且唤榉卜颍闵砦渥樱垢彝医邪澹俊币跞岬纳艉龆涞靡鹾荩暗掖笕擞写罅浚裟憔偷毓蛳拢馊号c隶一块儿做我的车轮,我便宽宥你。”

陡然间,烈风大作,寒意砭骨。與隶们呋然抬眼,将目光投向那位缁衣青年。他肩脊硬挺,神色冰冷,显有一身傲骨,又怎会承应国师的无理要求?然而他们也知道,那银與里坐的国师残忍不仁,好以插针、分尸等酷刑取乐,传闻他有一间乐室,其中有数百面人皮鼓,上千枚人骨笛。又有传闻道他每行祭祀,必要折去万人性命。

“我不要您宽宥我。”方惊愚果真摇了摇头,但却道,“我要您放他们自由。”

一片死寂,只有銮铃在风里轻轻摇响,像不安的心跳声。

“蓬莱天关不可翻越,这是先皇白帝颁布的诏令,然而数十年来逃奴、流民屡禁不止,因而我让他们跪地游街,以此警醒黎庶,有何不可?”

方惊愚却道,“若蓬莱民众无冻饿之虞,他们为何要冒死闯出天关?”

皂帷后忽而格格作响,是国师狠咬臼齿的声音。这令人毛骨皆栗的声响持续了许久,阴狠的声音再度响起,然而这回极为短促:

“放箭!”

方惊愚眼瞳一缩,急忙将手按上剑柄,作防御之态。然而刹那间,他身前的数位與隶兀然倒地,箭镞射穿了他们的心脏,一双双混浊的眼里凝固着惊惧与茫然。其余舆隶们缩作一团,却不敢逃开,惊恐张皇。方惊愚两眼微微瞪大,持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阴柔的声音道:“瞧瞧你,不自量力的小子,你以为你是锄奸惩恶的英雄?正是因为你横出风头,方才教几位无辜之人丧命。”过了片刻,他道:

“跪下罢,替我引辇。”

良久,在众人惊遽的目光中,方惊愚放松紧攥的拳,缓缓跪下。

茫茫白雪里,他像一块漆黑的顽石,冷硬而坚毅。然而当他拾起铁链时,他却道,“国师大人,在下请您放了这些舆隶。”

一声叹息自帷帘后传来,“真是死性不改……”

“您的车驾,凭我一人之力即可牵动。”方惊愚斩钉截铁道。

国师沉默片刻,笑道,“好,好,倒是个狂妄的小子。”他对阍吏道,“自此处到蓬莱仙宫共五里路,让他一人来驮这车辇。”

阍吏们将铁链解开,放走脏污的舆隶。舆隶们连滚带爬地躲到路边,连连叩首。一条条链子落在方惊愚身上,枯藤一般将他锁起。方惊愚沉默无言,负起铁链就走。沉重的银舆再次拉动,尘头大起。车毂沉闷作响,像巨兽的轰鸣。

阍吏们惊奇地看着这个青年。他的身躯瘦削却有力,竟能凭一己之力驱动数十人方能拉动的银舆。但他看起来也绝非轻松:银牙紧咬,额上沁汗,血珠从伤痕累累的手掌上垂落,坠在雪地里,如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大雪纷纷,银舆在莽莽白雪里拖出两道车辙。从街市到仙宫,方惊愚几近走了两个时辰。

蓬莱仙宫由水精造就,墙柱莹澈,地浮雰霭,顶现紫烟,其间置数只千钧熏笼,温暖如春,蓬莱只有此处不受苦寒侵袭。待走到仙宫门前时,方惊愚已两手血肉模糊,脸色惨白如雪。他放下铁链,四体僵硬,充作骨骼的龙首铁遇寒则更冷,他的身躯仿佛被冰棱贯穿。

皂帷后,那阴柔的声音轻慢地道,“方家小子,你能一人将车辇带至此,确是出乎我所料。但这却不算完。”

“国师还有何见教?”方惊愚的舌头仿佛都被冻得麻痹,他淡淡道,“在下甘愿领罚。”

“我尚是慈悲为怀,不忍看你这等青年才俊受重责。然而你先行阻道,有错在先。是琅蓝阅愎谀绨棠悴辉⒐缪┳涛睹矗磕阍诖斯蛏弦惶煲灰拱眨棠愕耐纺院煤美渚惨环!惫Φ溃爸皇牵裟隳眉樗;俟蛄艘豢蹋慊嵊幸晃挥吡ヒ虼硕ッ靼琢嗣矗俊�

方惊愚用力咬住了臼齿,半晌后揖道:“是。”

白雪飘萧,朔风鼓荡,缁衣青年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

大雪将他的身躯掩埋,他变作了一个雪人,身躯中的血液仿佛被尽数凝冻,龙首铁冰寒彻体。意识昏沌间,方惊愚忽而想起“山魈”陈小二曾神色疯狂,对他喝道:“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

陈小二说得不错,蓬莱这株仙木在吸食着黔黎血肉,怎会有根?他早知此地民瘼深厚,百姓冻毙道旁,咬噬草根,妻离子散,可与此同时,蓬莱宫里暖热如春,仙家锦衣华饰。

他又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依偎在兄长方悯圣的怀里,兄长微笑着,面容在日光里朦胧,为他念起《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蓬莱便如昏浊之河,危亡无日,他能等到其水浪清泚之时么?

雪落纷纷,天地如窀穸,死寂无声。极寒与极热的尽头如出一辙,皆是无尽的痛楚。方惊愚只觉自己似被铁鞭通身抽打,仿佛身躯开始溃烂,血却凝固于其中,流不出来。

不知过了许久,阍吏喝道:“时辰到了,起身罢!”

他艰难地起身,却又摔倒在地上,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他尝试了几回,终于爬起,慢慢远离蓬莱仙宫。走回清源巷的路上,他忽而望见道旁乌沉沉的一片人影,像一片瘴雾。原来街坊的百姓们走出门来,安静地分立道旁,一双双惊惶不安的眼望着他。

看来他将国师的银與拉至蓬莱仙宫这号事已然人尽皆知。方惊愚喘着气,额上烫如火烧,踉跄而行,已然无力遮掩他的狼狈。他的腿像是冻坏了,几乎毫无知觉。忽然间,他有些理解“阎魔罗王”了,若“阎魔罗王”也是被人轻贱的與隶之一,定会不择手段欲要逃出蓬莱。

人群寂静无声,黔首们目送着他前行,无人敢上前助他,因他是激怒了国师的人。有熟识的街坊欲上前给他递食水,却被他摆手拒绝。

方惊愚摇摇头,“别过来,你们会被连累的。”

于是人群如静默的潮水一般后退,只是他们的目光由惊惶化作了哀伤。

方惊愚继续向前走着,道旁的人影渐而稀疏。他的步子趔趄,像一个方学会走路的孩童,于是他也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年幼、不安而弱小的孩子,因手脚无力,只能在地上一点点爬挪。那时,方家的下仆亦会轻贱他,每日给他递来的饭食冷硬发馊,甚而倾在地上,像呼喝野犬一样唤他来吃。而他只得如一条小虫儿般伸舌去舐地上的汤渍。回想起那时的日子,他只看到了一片苦寒。

真冷啊,那时如此,现今亦然。

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方家小院,门扉未锁,黑洞洞的一片,方惊愚的心亦晦暗了下去。莫非他那不安的预感真的应验了么?被押在小院中的凶犯露出了獠牙,害了小椒性命后潜逃?即便他未伤小椒性命,仅是逃之夭夭,那丫头这些日子岂不是也该食不果腹,成天啼饥号寒?

怀着不安的心,他走进小院,四下里静悄悄的,可下厨的墙洞里却透出一星火光。

方惊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到门边时,只听得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

他听见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小椒恼道:“大马牛,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五’字不是这么写的!”

另一道声音传来,显是楚狂在狡辩,“‘一’是一横,‘二’是两画,‘三’有三笔,‘四’能写作四条杠,怎么‘五’就不行?”

小椒大叫:“你不许乱涂我的字册,先生看到了,又要打我的掌心了!”

楚狂阴险地笑:“你既让我抄字,就该考虑到后果,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在你字册的下一面写满了五条杠!”

少女发出悲鸣,几乎要昏厥过去。方惊愚推开下厨的柴扉时,只见他俩凑在炉膛边,就着烧饭的余烬取暖。黄澄澄的火光涂在土壁上,隔绝了屋外的雪窖冰天。榆木椅上摊着一本字册,那两人的脑袋抵作一起,斗牛似的发狠较劲。

“……你们在做什么?”方惊愚无奈道。

闻言,小椒的眼睛转过来了,落在了方惊愚身上,喜动颜色:“扎嘴葫芦,你终于回来啦!”又惊道,“你怎么变作了一个雪人儿?”

方惊愚“嗯”了一声,又看向楚狂:“你倒是老实,居然没跑么?”

小椒在一旁插口:“我一日十五个时辰牢牢看着这要犯,这才没教他逃了。这厮鬼灵精得很!”楚狂则掇臀捧屁地道,“我对主子忠心不二,伤养好前绝不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