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走出一段路,阿九才又开口问:“觋鹭,我要是想邀你去大岱城,你会去吗?不是现在,眼下你也还有事要忙,是以后。”
“会去。”
听到肯定回答,阿九似乎很高兴,他说道:“离上一位青宫之觋拜访玄鸟神殿,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了,我们两族为邻居,却很少往来。”
回看灯火阑珊的屋舍,那是文邑巫祝的居所,圭表台隐匿在夜色之中,仰头可见星光点点,圆月高悬,阿九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喃语:“四方的族群犹如这满天星光,当文邑的观象台建起,便是月明星稀之时。”
青南感到惊诧,因为他也有相同的预感,南方的部族日益衰落,东方的部族不少迁往地中,就羽人族而言,曾经的辉煌已成为往事,羽邑宏大的建筑与古老的传说终将湮灭于森林与沼泽之间。
文邑将是天上的那轮月亮,明月高悬,群星黯淡。
第43章
昨夜起大风, 清早在通往典册室的幽静林道上落有不少枯叶,青南沿着林道行走,见黄叶纷纷从树梢坠落, 才意识到秋天到来。
这段时日, 他不再去南郊观星,协助文邑星官记录星象, 不过偶尔会过去走走,去看看那座营建中的观象台。
青南将羽人族的天文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文邑星官, 原本需要他协助的事项,已经可以交付他人去做。
大部分时间青南都待在典册室里, 从清早到黄昏, 翻阅典籍,学习地中文字。
起初青南想踏入这片禁地, 遭到文邑权贵们的反对,直到帝徵的命令被传达,反对声才消弭。
文邑的典册历来只许文邑王族翻阅,而文邑的文字,也只有王族、巫祝、星官才懂得阅读与书写。
认文识字在哪里都是特权。
青南执笔, 在竹简上熟练地抄下一行行地中文字, 他已经能释读部分文字, 也发现人们造字的规律。
无论是羽人族的竹文、江皋人的图文, 还是岱夷人的陶文,都具有图画性质, 譬如写“日”, 就画下一个太阳, 写“鱼”,就画下一条鱼, 不过地中的文字比其他文字复杂,地中人接触的事物最多,自然创造的文字也多。
青南抄好一册竹简,将笔搁下,稍作停歇,掌管典籍册老者便捧起竹简,逐一察看上面的文字,他问道:“这些字你都认得?”
“我能释读十分之五六。”青南坐正身姿,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少了。”
老者将这册墨迹未干的竹简交还原主,在青南对面跽坐,他发须灰白,身形瘦小,身后是成排存放文献的木架,越发显得沉重,充满压迫感。
“觋鹭,觉得‘文’这字本意指的是什么?”
“从字形看,应该指纹理,似纹理交错的样子。”
“‘文’还有另一种写法。”
老者用手指在木案上书写,他的声音衰老而缓慢:“似一个立起的人,又在心的位置加上一点,指示人的内心,意为:修心。”
“修心?”
“人有言语,禽兽也有,俗话说‘兽有兽语,鸟有鸟言’,如果不修心,不知礼仪和廉耻,那人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文……文邑……”
青南呢喃,他明白了,营建这座城的王为何取这个名字,文邑王族又为何以“文”为氏,低语:“原来如此。”
老者颔首,他的声音听来苍凉:“如今,贪欲使人们闯入他人的屋舍,掠夺财物,侵辱他人妻女,残害主人性命,这样的事听多了,都教人麻木。要我这个老头儿看来,这些人已经沦为禽兽。”
秋风起,拂入进室,窗外枯叶飞旋,天地有肃杀之气。
青南想起路途上见到惨遭洗劫的聚落,见到掩在草丛里,无人掩埋的白骨。
人们对于古远的时光,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时的人还造不出精美的器物,人们生性质朴,没有私念,大家一起采集、狩猎、播种庄稼,一起分享食物,互帮互助,不分彼此。
那样美好的时光,早一去不复返,如今的人们不再淳朴,智慧见长之下,行为日渐暴力,肆无忌惮。
竹简上的墨迹已经被风吹干,青南将竹简卷起,系上绳子,他说:“或许有朝一日,人人都能修心,知礼仪,天下再无战事。”
那是一件漆色朱红的四方形木盘子,盘面上用黑色颜料隔出一个个菱形图案,帝徵往图案上面放一颗绿色石子,玄旸紧随其后,在盘子上放下一颗黑色棋石子,两人进行博弈,时而交谈,时而执子思索,不远处,文瑤和女侍出现在花丛中,采摘花卉,她捧着一束月华花走在幽径上,帝女窈窕的身影刚出现,帝徵的侍卫南靖的目光便随之移动。
有一刹那,两人的视线相触,帝女的神色似有幽怨,而南靖踟蹰不前,他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胸口,衣襟中藏着一件物品,呈现出圆型的轮廓,那是用来下聘的玉环。
青南本来在池苑观棋,帝女和女侍前来采花,他闻声抬头,正好捕抓到帝女与南靖之间那似有似无的情愫。
南伯之子南靖仪表堂堂,绝非玄昭说的又高又瘦像竹竿,此时想来,玄昭与帝女亲好,她恐怕早就知道帝女有心上人。
“我让鸱鸺期回去河东,安抚河东部族,你猜他跟我说什么?”帝徵将秋风吹拂在漆盘上的沙尘轻轻拭去,往下陈述:“说他担心鹞君反复,让我派支军队护他回去。果然,鸱鸺期率族人来到禽水塬上,便就决定驻下,把自家在河嘴口的高大屋舍都让给狐狸与豺狗住。”
“我听闻文邑的使者抵达鹞城那日,鹞君就下令退兵,都过去这么久了,鸱鸺期还不敢回去,看来真是被吓破胆。早年,我和舅舅在鸱鸺做客,我跟鸱鸺期比试过武艺,那时的他还不是个懦夫。”玄旸目光盯着棋盘上摆放的双色石子,似在思索如何进行下一步博弈,又似在走神。
“吉金箭镞、吉金矛头、吉金匕。”帝徵用食指轻叩漆盘,催促对手下子,他继续说:“鸱鸺人惧怕吉金武器,却又想不出办法对付它。”
玄旸在漆盘上放下一颗黑色石子,他扫视盘面上摆放的双色石子,嘴角有笑意:“我赢了。”
“哪里赢了?”
帝徵移动漆盘上的一颗石子,说道:“它原本不在这个位置,是风将它刮动。”
“那阵风起得真是时候。”玄旸觉得对方耍无奈,却又没证据。
“真是个舒爽的季节。”
帝徵坐正身子,任秋风拂脸,他笑时使人觉得和蔼可亲,但发怒时,又让人瑟抖。
“玄旸,记得我先前说要设置职位的事吗?”
“不是已经设置,如今文邑有相臣、星官、稷官与陶正等职位,四方的人才听闻这件事,纷纷跑来文邑,都想来效力。”
似乎只有独处时,玄旸才会唤帝徵为徵叔。
“我说的是侯伯之位,内附文邑的部族众多,让这些部族的首领听我号令,受我约束,得给他们一个尊贵的身份,一份通报鬼神的歃盟,我要将他们都封为伯,每人各授予一件玉圭。”
玄旸挑了下眉头,他就差点被封为北积的伯,供帝徵差遣,他问:“多少人?”
“十七人。”
“十七件玉圭——文邑有地中最好的玉匠,不过这么多玉料得从哪里搞来?”
帝徵没回答,而是将手指向玄旸,他笑时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玄旸警觉,立即回道:“我拒绝。”
“别急,先听我说。”帝徵不忙不忙将漆盘上的石子收起来,按颜色装进不同的盒子里,他悠然道:“近日,大鹰城不是派来使者,向我进献吉金匕首,说是大鹰君要用它们交易文邑的镶绿护臂,这件事我允了。文邑与大鹰城一直存在贸易关系,西北多玉矿,出美玉,如你所说文邑有地中最好的工匠,而大鹰城有高地最好的玉料。”
“我帮你跑一趟,能有什么好处?”玄旸抱住双臂,眉头微皱,他道:“我是去过高地,在边那待的时日短暂,不过我在高地的敌人可不少。”
“大鹰君的儿子鹰膺被族人称作‘山鹰之子’,你和他认识,你在大鹰城有朋友,路也熟。”
“我路不熟,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
帝徵正色道:“玄旸,要运送的物品稀贵,他人我无法信任。我需要一位既信得过,又英勇无畏的使者,那人还得擅长与外人打交道,能将路途上的困难化解。你来帮我想想,除去你,我还能派谁?”
青南一直坐在玄旸身旁,他倾听两人之间的交谈,沉默不语。
看视青南一眼,玄旸对帝徵道:“你的亲侄子文真出使过高地,聪明又果敢,他合适;裕伯之子裕启也能胜任,而且他娶了山鸮氏之女,与山鸮君有姻亲关系,还能说高地语。”
“我不想任用裕启,哪怕我很欣赏他,文真已经被我派往北积,代替你安抚迁徙去北积的流民。”
思虑许久,玄旸才做回答:“行吧,我帮你走一趟,但得等冬日过后。”
玄旸再次看向青南,他言语温和许多:“我带觋鹭来文邑,我对他有承诺,要亲自护送他回去。”
“我会派支队伍代替你的职责,将他安全护送去南方——觋鹭觉得可行吗?”
帝徵最后一句话用的是岱夷语,他知道青南能说岱夷语。
“不可。”玄旸立即回话。
“我没问你。”帝徵面露微笑,看向青南。
双唇启动,青南用地中语清晰无误地表达:“我将随同玄旸前往大鹰城。”
帝徵显然很高兴,他站起身来,宣布:“玄旸,我要赏赐你一块土地,你在文邑将有屋舍、仆从、农田与林地,这就是你率队出使大鹰城的好处,明日把你的礼服穿上,早早到大殿里来。觋鹭,来,我授你使臣信物。”
一件巴掌大小的青铜牌饰被放在青南手中,闪闪发光。
玄旸很随意地行了个岱夷礼。
他将帝徵掷给他的铜牌饰接住,顺手挂在腰间。
青南摩挲掌中的青铜牌饰,琢磨它上面的纹饰,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器物,听见帝徵唤他,才刚抬起头来,就有一盒石子被塞进他手里,帝徵用地中语说:“觋鹭坐在一旁见我跟玄旸博弈,估计早就学会了,我们来一局。”
青南跽坐在帝徵对面,面向漆盘,手执博戏用的石子,他的声音清亮:“玄旸教过我。”
帝徵似乎有些惊讶,睨了玄旸一眼,说得意味深长:“他啊,最讨厌文邑的博戏,抱怨跪得腿疼,说他们岱夷人只喜欢把屁股放在席子上。我约他对局,总是推辞。”
青南不去想帝徵这话有别的意思,也没接话,只是淡定地将手中执的石子摆在漆盘上,与帝徵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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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文邑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青露偶尔会想起在文邑时的一段经历。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青露在作坊区闲逛,匠人见他是异乡人,还以为是携带远方物品,要来做交易,他被制石匠人询问过,被制陶匠人询问过,每次都指手画脚,语言不通,后来遇到一位制玉匠人,那匠人是岱夷人,这才说上话。
“羽人族?我没听说过什么羽人族,你是位旅人,手里头有什么东西要交易吗?”
“你没听说过羽人族,总该听说过玄夷城的玄夷吧,我是他的伙伴。”青露已经习惯将玄旸的大名搬出来。
“在岱夷,没有人不知道他;在文邑,没有人不认识他。”玉匠很惊讶,他看青露年纪不大,长得白净文弱,没想到他竟会是玄旸的伙伴。
“你既然跟随在玄旸身边,一路上采集到不少好东西吧?玉石有吗?水晶有吗?或者玛瑙石?”
“我有水晶,紫色的,这么大一块,连玄旸大哥都说它十分稀罕,你要拿什么跟我换?”
青露用手比划大小,他见对方半信半疑,自顾说:“玉石我也有,但是块璞石。”
旅人的日常是打猎,是采集,是登高望远,闯原始森林,翻越崇山峻岭,探访岩洞,寻访瀑布,尤其伙伴中有玄旸存在,他轻车熟路,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与他同行的旅程极为精彩。
学习玄旸在湿地里射飞禽,收集华羽,在湖泊中捕贝螺,寻觅彩贝与珍珠,在河滩上捡玉石,跟他入岩洞里凿水晶、拾天青石,若不是行囊有限,还不知道要携带多少稀奇珍宝呢。
这便是当旅人的乐趣。
当然,许多旅人的旅程不像他们这么愉快,往往会因为迷路,或者遭遇野兽与歹徒而陷入困境,举步维艰,终日提心吊胆。
“你要是真有这么大一块紫水晶,我拿两件大玉髓跟你换。”那匠人瞄向青露腰上的布囊,大概在想布囊并不大,那件水晶放哪了。
“我不要玉髓,我要一件玉配饰。”
青露浑身上下只佩带一颗玉珠,他想要更多的玉器,以便日后成为青宫之觋,能以美玉装扮自己。
“你先将东西取来,要真像你说的,我拿玉配饰和你交换。”
“我这就回去取。”
青露满心喜悦,虽说一路上通过以物易物,换得不少东西,但也就只有在文邑,才能换到已经制作好的玉器,而不是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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