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邪门地方,还是赶紧走为上计。”晏伽腹诽道。
顾年遐立在他肩头,垂眸而视,仿佛巡视的狼王,看上去还挺一本正经的。
几人一路冲出明月乡的大门,竟也无人拦路,和先前进来时一路侍者逢迎的光景大不相同,这会儿连半个人头也看不到。晏伽飞到门口,见明灯街巷依旧热闹,只是少了些许灵修的身影。
看来那群人还困在下面没有出来,至于到底身在何方、前路如何,怕是要听天由命了。
晏伽收刀落到街上,引得行人纷纷注目。再看他身后,还有一位冷面女修扛着个神情懵懂的青年,长剑出窍,打眼一看就不好惹。
不过对平民百姓而言,这些灵修每天都在行匪夷所思之举,再奇怪的事情,落到这些人头上也稀松平常了,与其费心思去想为何如此,不如抓紧回家多吃两碗饭。
“明月乡里的都是地头蛇,先出城再说。”晏伽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说道,“惹上尾巴就甩不掉了。”
顾年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晃了晃,凝神思考晏伽的话是什么意思。
晏伽说罢,转身朝孙渠鹤伸出手:“辛苦这位道友了,需要我们护送你出城吗?”
孙渠鹤向后退了一步,抓着蜉蝣青年不放:“不必劳烦两位,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晏伽沉默了一下,直白道:“把人给我,多谢。”
孙渠鹤:“不给,得罪。”
晏伽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这位道友,你要这东西干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难不成抓回去当童养夫?”
孙渠鹤冷笑道:“先不说我,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脸皮厚的遇上脸皮厚的,便是谁也不让谁。晏伽琢磨片刻,说道:“看你不像不择手段之人,这样,我们先一同出城,其余要紧事等等再商量,如何?”
孙渠鹤却道:“我看你像不择手段之人。”
晏伽额角青筋突突,他这些年脾气真是被磨平不少,若是放在三四年前,他铁定咽不下这口气,要拍桌子和人对骂。
不过拍桌子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晏伽知道孙渠鹤本性并不圆滑,反倒为人太过刚正,怕是吃软不吃硬,便平缓着语气说道:“我若不择手段,刚才你早就被我丢下去当人饵送死了。不过这蜉蝣并非你一己之身能够吞纳的,他身上法力太盛,强行化为己用怕是会撑破丹田,反倒自毁一身修为。”
孙渠鹤道:“那我也便和你挑明,我劫走他,并非用以增强修为,而是要放他归去。”
“你要放他,可知要把他放回哪里?那不成像丢条鱼一样丢进河里自生自灭?”晏伽又说,“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带你去香绝谷绿洲,那是蜉蝣一族的领地,必然也要将他送回那里。”
孙渠鹤思索片刻,或许是觉得晏伽既然能出手救人,想必也非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便点头道:“好,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先出城再说。”
晏伽正欲转身,忽然余光瞥见不远处长街一隅闪过的人影,被隔绝在面纱之后的双眼微微瞪大,手指颤抖。
“怎么了?”顾年遐感受到他的异样,低头问道。
“没事。”晏伽转过身,跟着孙渠鹤往出城方向走去,“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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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乡中 废墟
月色银辉穿越断裂的房柱横梁,落进满目狼藉的天井中央。戏台在刚才的骚乱中已然面目全非,半截人偶躯体毫无生气地躺在一片月光当中,苍白的脸爬满裂纹。
半截白色袍角缓缓从黑暗中踱出,腰环的玉佩叮咚作响。脚步声停在人偶旁边,一只温润如玉衡的手垂下来,抚了抚人偶的脸。
“这倒是头一回。”暗中的声音轻笑道,“有人搅局,就说明放不该进的人进来了。”
“公子息怒。”又是一道声音响起,“属下回去领罚。”
先前那声音又笑:“我没有生气,有件事情你没看出来吗?”
白色衣角低垂委地,那手拾起一片焦黑的木板,放在掌心看了看,说:“看啊,这么凄楚绝艳的雷光,一旦落下,百里之内生灵无处可逃。多少年没见过了,能落下这等雷光的人,我以为早就死了。”
“请公子示下。”
木板被丢了回去,将人偶支离破碎的面庞彻底砸得粉碎。白袍转身遁回黑暗当中,声音渐行渐远:“不用到处刨坟了,正主在这里。原本只想做个假饵钓些虾米,没想到真的引来了大鱼。”
白色袍角走出去几步,像是很感怀什么似的,长长了一口气,说道:“不愧是她唯一的亲传徒弟,连撒谎骗人的样子都这么像。”
四下噤声,唯有那伴随着环佩响动的脚步声远去,逐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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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镇外三里的地方,有一处胡杨林,商队常在此歇脚,因此林中的一些荒屋破庙大多被打扫得很干净,很适合暂时过夜。
顾年遐蹲在倾塌的神像上,尾巴扫了扫台座上的落叶,爪子拍了拍,示意晏伽来坐。
没想到孙渠鹤的那只玄鸦先扑腾着翅膀落了下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回身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如同大爷一般。
顾年遐眯起眼睛,一伸爪子将玄鸦拍得晕头转向,接着又提起一支细脚,拎在空中晃来晃去。
玄鸦大声鸣叫着抗议,晏伽走过去,抚了一下顾年遐的毛:“不能吃。”
孙渠鹤警觉地将玄鸦夺回来,扔回肩头:“干什么?这秃鸡是我路上捡的。倒是你,这只小狼崽竟然能化人形,可是传说中的北境狼族?”
晏伽将顾年遐抱回怀里,说:“他是北境狼族,不过你不用怕,他们原是魔族中最与人无争的一脉,从不对人族行屠戮之事。”
顾年遐微微抬起下巴,浅金色的瞳孔仿佛镶嵌云中的宝石,看得孙渠鹤有些脊背发凉,心说魔族果然有着天生杀性,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人族与魔族千百年前也曾经有过恩怨,其中最为凶残、好虐杀人的鲛族一脉,天生便一副楚楚可怜的柔美容颜,下半身鱼尾薄若银纱,常常会以此在海中诱杀过往的渔民,食肉饮血来滋养自身。
但鲛人的珠泪也是人族灵修最为垂涎的天材地宝,以法宝仙索缚之,并日夜鞭挞,逼鲛人落泪泣珠,直至血泪流干而亡。
双方自古的纠葛实在难以说清,乃至一度演变为两族之间的互相屠杀。其间也有过不少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不过如今鲛人早已灭族,从前种种,也只存于街巷话本之中了。
北境狼族则向来隐世不出,鲜少与人族打交道,曾经和越陵山交好百年,但随着晏伽叛逃事发,双方也早就形同陌路。
孙渠鹤从神像后面翻出几张破布和木板,抖干净上面的落灰,随手搭了个帘子,冷眼转到后面,打算跟晏伽两人隔开休息。
她隔着布帘,影影绰绰解开收束的长发,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在这种地方招摇,北境狼族这些年与仙道各方交恶,处处讨不到好,尤其是越陵山。这小狼若是被那群人发现了,且有得闹。”
“交恶?”晏伽看向顾年遐,后者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从他怀中跳下来,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去守夜,天亮了叫你们。”
晏伽并没有多问,他本就不是爱刨根问底的性子,既然小狼崽子不爱说那就算了。更何况来日方长,其中缘由他总会知道的。
顾年遐踏出荒屋摇摇欲坠的门框,化回巨大白狼模样,慢慢走到林中的小路旁,看着一侧微微泛着银月光泽的草木,抬头又望见一轮玉盘般的圆月。
他回头瞧了眼漆黑的破庙,仰起头,冲着满月发出两声悠长的嗥鸣。
很快,不远处传来了同样的狼嗥声,铿锵有力,像是在回应他。
周围的林间灌木传来了沙沙的声响,无数杂乱沉重的脚步从四面八方逐渐靠近。顾年遐垂下头,浅金的兽瞳中出现了一只魁梧的白色巨狼。
“少主。”那巨狼自树丛中缓步走来,十分顺服地跪伏到地上,“我等听召前来。”
身后树林的阴翳中,几只白狼也纷纷现出身形,默然驻足。顾年遐环视一圈,问道:“这边是你们的领地,有件事我想知道——长明镇里那座明月乡,背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年年·巨大版叫声:嗷呜——
年年·小狼版叫声:嗷呜嗷呜呜呜~
一个是白狼唤月,一个是奶狼凶人(不是)
===终于写完了!睡觉睡觉睡觉睡觉!我睡一天!===
第17章 不准,辱我师父
晏伽睁开眼,耳边一缕若隐若现的狼嗥瞬间消失不见。他隔着面纱望向庙外的银白月光,又躺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出去。
今夜月明如斗,月光下的白色巨狼静悄悄趴在树林边,峰峦般的脊背循着吐息上下起伏,尾巴安静盘起。
顾年遐在晏伽踏出屋门的同时,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的声响。他抖了抖耳尖,没有回头。
晏伽摘下了斗笠,轻盈地跃上顾年遐旁边的一棵胡杨树,鸦青色的衣角垂下去,斗笠扣在胸前,整个人被月色勾勒出边框。
顾年遐偷偷抬眼看了看对方,复垂下去,喟叹一般出了口气。
“怎么了?”晏伽问道,“你刚才就有点不爱搭理我。”
“你之前居然要把我卖给那块木头。”顾年遐闷声说道。
晏伽怔了怔,没想到小狼羔子耍脾气是因为这个。他晃了晃腿,说道:“哪能呢?这叫权宜之计,就算他要,我还不给呢。”
顾年遐却不怎么认同这话,倒不如说小白狼的想法很简单,权宜和妥协并不在考虑之中:“你要那只蜉蝣,直接叫我抢过来就是了。”
晏伽笑了一声,说:“那是你还小,还没遇到很多能跟你鱼死网破的人,纠缠下来讨不到多少好。一味埋头往前冲,是会撞墙的。”
顾年遐把爪子团在一起,脑袋往前趴了趴:“你撞过墙没有?”
“撞过。”晏伽云淡风轻道,“撞得痛死了。”
“你是嫌命长才去撞墙的吗?”顾年遐笑了几声,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纯粹想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
晏伽道:“和你一样,卯足了劲儿往前冲,等看到墙的时候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说完就觉得很奇妙,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般好好对着另一个人悠哉地说话了。而顾年遐总会在一旁安静听他讲着,偶尔才搭一两句话,样子看起来很乖。
“年年。”晏伽提了提衣摆,对顾年遐说,“再陪我进镇子一趟,天亮之前回来,屋子里那位不会发现。”
顾年遐点点头,爬起来正欲化成小狼模样,便又听晏伽说:“不必装作仙宠了,用人形便好。”
现下已过子时,长明镇入夜后万籁归寂,长街上灯火阑珊,两人踩着青石板路往先前所住的客栈过去,一路上竟是连半个灵修也无。
晏伽回想着在明月乡斗兽场时的光景,出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外面所有的灵修就都没了踪影,若是被人劫走的,却也说不通——没道理那么多名门子弟都会乖乖束手就擒、听凭宰割。
回到客栈之后,晏伽没走正门,而是从院墙翻过去,站在墙檐上找寻此时尚未熄灯的客房,眉头紧皱着。
顾年遐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
“年年,你能嗅出灵修的气息么?”晏伽问,“就在这座客栈里,我要找个人。”
顾年遐闭眼凝神了半晌,摇头:“没有,如果对方刻意敛藏气息,也很难找。”
晏伽戴好斗笠,正琢磨着要不要一间间房找过去,忽然却听见脚下庭院的石子路传来脚步声。
两人下意识躲入墙角房檐的阴影里,警惕地向下望去。
来人是个穿绿锦长袍的佩剑少年,发冠束起,穿着考究而贵气,一眼望去便知气度不凡。晏伽脸上神情一瞬间变得复杂,扶着瓦片的手也不禁微微收紧,一动不动地注视少年的动作。
绿袍少年走到后院的石桌前,抚弄着外袍缓缓坐下,将右手的佩剑放到桌上,满脸疲色。
那柄剑唤作纯钧,是晏伽收徒时亲手赠予亲传弟子的拜师礼,削铁如泥,当然也削过他。
晏伽已经三年没见过这张脸了,下面坐着的少年,正是他做越陵山掌门时唯一的亲传弟子、现任越陵山掌门怀钧。
三年前的某个夜晚,晏伽便是被怀钧带人在越陵山的仙盟盛会上抓了个正着。当遮面被扯下的那一刻,越陵山掌门修习邪道,杀人害命铁证如山,饶是任何人出面,都不再能保得了他。
晏伽忘不了怀钧当年那个震惊又茫然的眼神,一把丢了染血的纯钧剑,过后便是慌乱和无措,结结巴巴地问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晏伽同样也记得,那个时候,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就是他们看到的那样。
他无法解释,甚至不能给最信任自己的徒弟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