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顾年遐往他那边靠了靠,静静听着。
“从坟里爬出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次,去他的老子不干了,下定了几百回决心。”
晏伽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一口饮尽了,神情怅然,“但我还是回来了,师尊。”
“我只是……”他喃喃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越陵山变成那个样子了,那些师兄弟姐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也不想看到钧儿和我一样,什么都还不知道,就得扛起整座山门。师尊,我成不了您那样的天纵英才,能做的只有让我的徒弟过得好些,别和我一样。”
祭仙堂里静得出奇,唯有酒盏碰撞声叮当响起。晏伽无言地斟满酒杯,又往地上浇了一道。
顾年遐想了想,举起自己那杯,也往地上一浇,口中念念有声:“乐仙师,你放心哦,以后有架我帮他打,我很厉害的。”
晏伽边听边笑得东倒西歪,眼睛里都笑出了泪。他一把搂过顾年遐的脖子,冲着乐佚游的牌位说道:“对,师尊,这是顾氏的小少主,你看他长得多好看。”
顾年遐耳朵绷直了,低下头小声说:“真、真的吗……”
“好看。”晏伽乱揉他的脸,“我们年年特别好看。”
“你不能随便这么说的,在我们那儿,你说了这话就得、就得……”
顾年遐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摇摇头:“没什么。”
晏伽并没在意,毕竟小狼时常说这种不知所云的话,他一应觉得可爱,倒也从没品出过旁的意思。
“你还喝酒吗?”顾年遐举起酒杯,“我陪你喝。”
晏伽给两人倒满酒,和顾年遐碰了碰杯,对着满目的祠牌畅饮。帝女酿虽是果酒,却越喝越烈,入喉三分甜七分火烧,令人有些欲罢不能,眼前几乎翻起惊涛骇浪,天旋地转,逐渐不知西东。
顾年遐喝醉了,伏在他膝上,耳朵动得缓慢,尾巴轻勾着晏伽的手,昏昏沉沉的,口中不知哼着些什么。
“年年。”晏伽低下头,慢慢抚弄顾年遐的鬓角,“三年前有一只白狼闯入越陵山,你知道吗?”
顾年遐皱起眉,仔细思索了许久,又摇头:“我不知道什么白狼……你不准想别的狼……”
“只准想你?”晏伽笑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
顾年遐说不清楚话,支支吾吾的,仿佛就在嘴边,却怎么也不肯脱口,“我不许你想别的小狼。”
晏伽扶着顾年遐坐起来,将对方的脸捧到自己面前,眼底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阴沉:“你最好不是在说醉话,顾年遐。”
“没有。”顾年遐斩钉截铁道,“你不要想别人,好不好啊……我会一直陪你的。”
晏伽拉着他走到乐佚游的牌位前,声音很轻:“那你在我师尊面前说,就绝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我不反悔。”顾年遐抱住他的脖子,很温顺地蹭他的鼻尖,“我觉得你应该很想你的师尊,她不在了,就没人护着你,所有人都欺负你……所以我答应她,以后永远都护着你。”
晏伽还要说什么,余光却看到乐佚游的牌位之后有一盏翻倒的莲台座,他眸色恢复了半分清明,伸手拿过来,借着窗外月光看清上面的字——“乐佚游之徒 无籍弟子 弦无双”。
顾年遐也看到了他手中拿的牌位,好奇问道:“乐仙师不是只有你一个徒弟吗?”
晏伽似乎回想起了往事,那是十二年前了,他刚到越陵山的时候,乐佚游还没有收任何徒弟,踏风揽月、恣意放浪。
但越陵山有一个从未例外过的传统,那就是历任掌门此生只收一位徒弟,且必得是亲传,哪怕弟子先于师父死去,为师者也绝不可再收徒,来日大限至时,只能让贤他人。
当时乐佚游亲自挑选了几十名前来拜师学艺的灵修,皆是万中难遇的根骨奇才,一个个心高气傲,拿鼻孔看人,都有自信能拔得头筹,成为天下第一名剑的徒弟。
晏伽不知道怎么也混在其中,他那时不过是街头流浪的孤儿,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被两个麻酱烧饼骗上了山,稀里糊涂参加了选徒大会,又莫名其妙成了乐佚游亲传弟子的备选之一。
说起那个拿烧饼骗他上山的人,就是这位弦无双师兄。
弦无双其人比晏伽大了三岁,是那些人之中唯一一个性情温和、待他丝毫不颐指气使的人,也是乐佚游最初挑中教养在身边的。比起其他备选弟子,弦无双似乎更有亲传弟子的风范,进出皆侍奉在侧,举止得当,从不懈怠。
原本弦无双是众望所归的亲传,没想到却被后来者晏伽居了上,简直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再后来弦无双落选,因心气太高,故而也不愿留在越陵山其他长老座下做亲传,就告辞离去了,没想到此一去便再无音讯,茫茫人海,竟然半点消息都不再有了。
晏伽再看到与弦无双有关的东西,便是在七年前青崖口之战后。他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竟然在乱尸之中发现了弦无双曾经寸步不离身的佩剑,名叫弦月勾。
看样子弦无双似乎在越陵山危难之时,悄无声息回来支援,却死在了战场之上。
晏伽收了那柄断剑,又在这里给他立了祠牌,也当是曾经同门师兄弟一场,尚有几分情谊在。
那间偷闲草庐,便是弦无双曾经的闲居。
“他算是我的师兄。”晏伽叹息,“好歹同窗一场,我得来看看他。”
另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还知道同窗一场,宁可回来对着一堆牌位发呆,也不看还剩一口气的活人?”
晏伽闻言诧异转身,只见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略有些低矮的身影背着月光出现在门外,凛凛夜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
但他还是认出了那人:“丘屏师兄。”
门外那人原不是身形矮小,只是坐在木椅上罢了。他就是晏伽先前闪烁其词的师兄丘屏,青崖口之战时重伤断了双腿,从此只能依靠这轮毂木椅行走,再也站不起来了。
丘屏坐在木椅上,冷冷看着晏伽,面色不是很好看。
他的目光很快落到了晏伽身后那生着狼尾和狼耳的少年身上,眼神蓦地沉下去:“他是魔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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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只是摸了尾巴,别的什么都没干哦。
就只摸了尾巴哦。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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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酒醉千般酩酊相
晏伽拎起一壶酒,朝他晃了晃:“来找我喝酒的么,师兄?”
丘屏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晏伽这才笑出声,走过去将丘屏的木椅抬进来,看了看顾年遐:“师兄,这是顾年遐,暂时跟着我的。”
“果然是北境狼族顾氏。”丘屏哼道,“越陵山何德何能,一次次招惹上这些魔族。”
晏伽心中很清楚,丘屏自从失去双腿,便痛恨一切与邪魔沾染之物,尤其是居于不周山上的北境狼族。
魔族与神族不同,虽同生蛮荒,却因是地之浊气所化,所以也会心生恶念、行邪恶之事,又天生法力强大,故而为人族所惧。
人族与魔族的偏见龃龉古来有之,“妖魔鬼怪”之称便是由此而来。
“魔族怎么啦!”顾年遐不服气地看着他,“我招你惹你了?”
“北境狼族不好好在不周山待着,到越陵山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丘屏咄咄逼人,“还跑到祭仙堂来,想做什么?”
顾年遐转向晏伽:“这个人说话可真讨厌。”
“我师兄就是这个脾气,没事,你站到我身后来。”晏伽安抚他,“师兄,他年纪尚小,不懂世间诸般历练,我带他出来采采风。”
丘屏道:“何时轮得到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来教养魔族了?真是不自量力。”
晏伽对他这种说话语气见怪不怪,依旧道:“算了,不说这个。师兄,你怎么自己来这儿了?”
丘屏推开他的手,转动木椅上的机关,慢慢来到供台前面:“你能拜得,我拜不得吗?”
一时谁也没再说话,顾年遐冷了脸,抓紧晏伽的手,看样子随时会发作。
丘屏歪了歪头,看着晏伽问道:“当年你徒弟听唐长老的话,莫名其妙给你在山门外所谓的风水宝地修了座假坟,也是你的主意吗?”
晏伽道:“不是,师兄,唐长老自有他这么做的道理,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也去那座假坟看过我吗?我可真感动。”
“左右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走得潇洒,也不会来看我,我在哪里,与你有关系吗?”丘屏缓缓道,“你是仙道宗师,我废人一个,也是寻常。”
晏伽笑了两声,道:“师兄你看你,说话别老这么难听,你师弟我可是大难不死拖着半条命回来了,你难道不拉着我抱头痛哭一场吗?我还说哪天摆个酒,庆贺一……”
“你只是觉得是自己害我残废的,所以觉得对不起我,不敢来见我。”
丘屏并未搭理他试图扯开话头的举动,一语道破,连顾年遐都一怔,疑惑地看向晏伽。
晏伽忽然不语,手却反握紧了顾年遐的。
“我的腿成这幅样子,是我自己修为不够、技艺不精,不是旁人的错,更与你无关,你也少随你自己的意,胡乱攀扯。”丘屏继续道,“你也不必可怜我,我若是寻死觅活,早从崖上跳下去摔死了,何至于苟延残喘到今日。”
晏伽听出来了,丘屏这番恶狠狠的话,劈头盖脸便是冲自己来的。
看来对方也是特意到这里见自己,虽然依旧和从前一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但眼底并没有尖锐的刀子。
丘屏并未对他说太多的话,撂下几句便转身走了,没让晏伽搀扶,而是自己艰难地将木椅腾挪过门槛,头也没回。
晏伽听着门外轮毂滚动声逐渐远去,靠在供台上发呆。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啊?”顾年遐好奇问道。
这件事,曾经是晏伽心中的一个隐痛,他总记得丘屏从前御剑如风、在山间穿梭的模样。但自从七年前的变故始,丘屏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两腿自双膝之下的筋脉彻底断绝,即便有回天之术,也再无能为力。
晏伽摆摆手,苦笑道:“怪我,七年前越陵山蒙难,援兵久等不来,我还要领着越陵山众弟子御敌,就拜托师兄下山求援。他独自一人下的山,原本凭他的实力至少能保全自身,却在半路上被混沌化成的镇民所惑,两条腿彻底废掉,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顾年遐了然地点点头:“好吧,这个人虽然说话很难听,但是刚才他好像是专门来安慰你的。不过我可不喜欢这种安慰人的法子,就算再怎么好心,也还是很讨厌。”
“那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晏伽忽然话锋一转,伸手揽过顾年遐的腰,抬头猛灌了几口帝女酿,再低头时嘴角沾着一抹晶莹,“别人都只知道伤我的心。”
顾年遐被点得猝不及防,愣了愣,脸顿时有些发烫,踌躇了许久,才踮起脚环住晏伽的脖子,紧紧抱了上去。
晏伽喝多了,帝女酿的后劲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渐渐显出来。他觉得喉间的躁动越发明显,就连顾年遐身上的冰魄寒气也压不住那股灼热。
酒气漫上心头,晏伽一把将顾年遐抱起来,转身就御剑回了矮峰草庐。一路的冷风都没吹散帝女酿的烈性,反而越发让人晕头转向的。
刚一进门,顾年遐就歪歪扭扭地扶住门框,站都站不稳了。晏伽扛着他走进内室,往床上一丢,低头在床边看了片刻,也俯身压了过去。
无非是像白天那样胡闹一番,顾年遐困得眼皮睁不开,迷迷糊糊舒服过后,磕巴都不打一下就睡沉了。
晏伽心中郁火难解,给顾年遐掖好被子,拎着剑又出去了。
他从前睡不着的时候,就爱拿着剑去瀑布中间的潭石上乱砍一通,砍完便也累了,满肚子的气也出了,神清气爽地回去倒头就睡,屡试不爽。
不过今夜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在石头上练了半天剑,总觉得不得劲。虽说三年没碰过剑,醒来后只有一对短刀随身,但也不至于手生至此。
晏伽记得乐佚游以前经常对自己说,用剑也好,或是其他刀枪斧钺也好,心静则人剑合一,无论何种兵器,拿在手中便如同身躯的一部分,运用自得,如有天成。
反过来说,心中浮躁不稳的时候,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剑修,也拿不稳手中的三尺长剑。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会不稳,也摸不准自己在想什么——越陵山的避世、仙道中的流言、学宫的波诡云谲,以及曾经和诸门百家的纠葛,新伤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一切似乎都化作头顶的月光朝他倾落,那皎然流光似有千斤重,数年来一直压在他肩头,其实从未变过。
晏伽还是觉得热,酒气翻涌上喉头,一时之间憋得难受。他脱掉上衣,外袍松松系在腰间,宛若水墨勾成的腰背与臂膀袒露无余,矫健如流云,随着剑光的闪回而开合,几乎与背后千万珠玉倾落的雪色瀑布交融在一处。
那后背上,凌乱分布着几道狰狞的疤痕,不全是剑伤,像璞玉上横生了裂纹。他从小到大挨过的打、栽过的跟头太多了,这些都不必刻意去记,也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