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晏伽狐疑地低头扫视了他半天,发现这少年身上的确只背着药篓,连把剑都没带,身形也十分瘦弱,不像是专门来堵他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晏伽心中疑云仍未散去,“今日选试,无关人等理应不能入内才对。”
万留风有些尴尬,挠了挠鼻尖,说道:“我忘记这两天是选试的日子了,连着三天都在谷中采药,选试前一晚又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后就发现谷外已经布了结界,暂且出不去了,只能等到七天后再说。”
晏伽这时觉得左臂又隐隐作痛起来,且看万留风的样子也不像有假,便松了口气,放开了对方。
万留风看出他收剑时手有些抖,很好奇却怯懦地打量了对方几眼,摘下药篓坐到一旁,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没事就出去。”晏伽闭上眼,暗自运转着气脉,“我要修炼。”
万留风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道:“听说你前两天为救林师姐,伤到了胳膊。我这里有治伤的药草,给你几棵,对伤处很好的。”
第87章 和魔族那才刺激呢
山洞中回荡着滴水的声音,晏伽闭目静坐,听到身旁的万留风窸窸窣窣从药篓中翻找着草药,过了许久,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肩膀:“这个。”
晏伽睁开眼,看到伸到面前的手掌里放着一簇黛紫色的药草。不过最令他注意的还是那只颤巍巍的手,看得出对方极度害怕,好几次想要往回缩。
他并不是什么要脸不要命的人,从万留风手中接过了药草,点点头道:“多谢。”
万留风长出一口气,如获大赦地后退几步到洞口,抱着药篓坐下来。晏伽也就随他去了,自顾自将药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感觉有些微凉之气顺着伤处游走入经脉,确实比刚才好了不少。
他想着只要能撑过最后三天,也不算辜负这几天在山中的所见所思,毕竟刚上山那会儿他一心只想着吃饱就行,然而在真正见识到何为仙家道骨之后,他渐渐生出了旁的念头,并且一日比一日强烈。
乐佚游曾经问他之后想去哪里,晏伽记得自己只是敷衍答了一句“听天由命”,仿佛在越陵山待腻了就要走似的,也难怪对方那时笑而不语,并未多说什么。
不过眼下他心中唯余一件事,便是无论如何也要通过这次选试,哪怕止步于最后一道试炼,也要尽力一试。
他实在不想再过回以前风餐露宿、流落街头的日子了。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晏伽率先捕捉到了外面的剑鸣声,知道是考官追巡到此。而他所在的这处山洞并不算隐蔽,若是那些人稍稍飞低一点便会察觉到端倪,只要留神去看,难保不会发现自己。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剑鸣声朝着这边逼近,隐约还传来几个人的交谈:“这里好像没来过,要不要下去看看?”
接着是男子的声音:“这地方也太偏了,会有人来吗?”
凌绡这时开口道:“选试涉及首徒人选,断不可怀侥幸之心,乐掌门交待我们主考一事,我等便要尽心尽责。随我下去看看,左右这里地方不大,很好找。”
晏伽握紧了剑,后背紧紧贴着石壁,随时准备冲出去突围。
万留风挠了挠头,忽然放下药篓,起身向外面走去。
“你去做什么?”晏伽目光一冷,问道。
万留风说:“我去和他们说说,若是能直接引开他们,你不就能好好修炼了吗?”
晏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万留风一步步走到洞口,局促地捏了捏衣角,全力将脊背挺直,对着头顶说道:“凌、凌师姐。”
凌绡正要下去,忽而看到万留风从草叶间探出头来,期期艾艾地叫住了自己,不由得一怔:“留风?你应该不是主考官吧,怎么会在这里?”
万留风不好意思地笑笑:“凌师姐,我前些天在谷中采药,记错了日子,不小心……被封在里面了。”
凌绡颇为无奈,指了指身后,说:“你可真是迷糊,这事也能不记得吗?如今四下全是结界,也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打开,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待到选试结束了。”
万留风点点头,像是生怕麻烦旁人一样:“师兄师姐,你们不用管我,干粮我也带足了,三四天不碍事的。”
凌绡身侧的同门忍不住抱怨道:“又是他……这小子怎么次次都干出这种蠢笨事儿来?”
“少说两句吧。”凌绡瞥了那人一眼,“同窗师兄弟,说话何必如此刻薄?”
她转向万留风,又问:“可在这里看到有人经过?”
万留风垂下眼:“没有,我一直在这里,没见到有人来。”
毕竟众人从来不会怀疑这样一个草包是在说谎,也不想跟对方过多寒暄。纵然凌绡对同门向来一视同仁,也常常头疼该如何跟万留风打交道,见身后众人都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只能说:“罢了,我们走。”
万留风确信众人御剑飞远了,这才惴惴不安地转身回到洞里,看着浑身戒备如同炸毛小野猫一般的晏伽,小声说:“凌师姐他们走了。”
晏伽看着他,沉默许久后开口问道:“为什么帮我?难道不算徇私舞弊吗?”
万留风摇头:“不算的,虽然我没那个资格竞争乐掌门的首徒,但也知道选试的规矩,主考不得私心为参试者行便宜之事,其余越陵山弟子皆不受约束。而且,乐掌门也默许你们可以向主考以外的任何人求助。”
晏伽倒是不知道还有这层意思在,不过想来也确实合理,选试归选试,规则条目却并不死板,危难之时得人出手相助,当然也算解困之法的一种。乐佚游此举颇有深意,更是值得他细细琢磨。
“你是哪个长老门下的弟子?”晏伽难得主动开口问了对方一句。
万留风神情变得窘迫起来,像是很难以启齿,抬眼却又对上晏伽毋容置疑的目光,心虚得要命,最终还是支支吾吾道:“我并非哪个长老的弟子,也实在不算是在越陵山修行学艺的……只是乐掌门好心收留我在此,平日里替各位同门洒扫居所、调配药草,有时也在饭堂后厨打打下手,比不得那些内门弟子的。”
晏伽疑惑道:“越陵山不是只收内门弟子、不纳外门客卿的吗?”
万留风腆然道:“我天分不高,原本是没资格被收入山门的,只因我父母曾经是浮俶长老和霁苍长老的亲传弟子,十多年前下山游历时不幸蒙难,二位长老托人打听了许久才将我寻回,又得了乐掌门的首肯,许我留在越陵山生活。”
晏伽也听见了方才那些越陵山弟子对万留风的态度,傲慢无比,明显半句话也不愿跟他多说,原是有这层缘故在。
“所以师兄师姐们都不太爱搭理我。”万留风怅然叹气,“也是我太笨了,总出岔子。”
“你管他们呢。”晏伽拍拍他,宽慰人的话里还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刻薄,“看不起你的大有人在,若真一个个都留心郁结,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了?要我说,你就该吃吃、该喝喝,做个清闲散修,也比他们自在快活多了。”
万留风笑笑:“你说的是。”
往后的四天,晏伽每日都来这处山洞修行,明显觉出体内的修为一日更盛过一日。到了第七日,他连着运转了三个大周天,睁眼时觉得浑身轻盈无比,御剑飞上空中,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与通明。
晏伽定定地望着自己右手,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法力沿着体内脉络涌动,不再如从前那般杂乱,无数分支汇聚合一,自丹田又化作千万股,仿佛高崖坠下的瀑布、奔流的江河。
——没有任何人能帮你活下去,唯有你自己。当你能掌控自己法力的那一天,便也能轻易掌控自身的命数。
他忽然想起了乐佚游曾经说过的那番话,只一瞬间,脑海便通透无比。从此一身所系,尽是脚下任他踏遍的坦途。
七日之试尘埃落定,映流谷外的结界缓缓张开,所有还留在谷中的参试者纷纷御剑而出,晏伽也在其中。他回头环视了一圈,发现进来时的七十三人,此时只剩下了一半左右。
“晏伽。”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晏伽立刻回头看去,只见弦无双笑吟吟立在剑上,朝他飞过来:“你果然通过了选试,这七日我从未见过你,也不知情况如何。”
“还好。”晏伽淡淡点头,“只是运气不错。”
弦无双道:“运气并非坏事,能助你逢凶化吉、诸事顺遂便是好的。看来通过第三轮选试的就是我们这些人了,还剩下两轮试炼,据说与前面相比,反倒简单不少。”
很快,通过第三轮的所有人都拿到了玉令,众人环看着越来越少的参试者,心下反倒轻松起来——第四轮选试名为“坐论道”,顾名思义便是相对而坐,论道听学,并非什么难事,左不过是与诸位长老或众弟子谈古论今,辩修行之道,虽说个人见识不同,但越陵山向来容博吐纳,想来也不会拘泥于此。
晏伽与弦无双分别后,就一个人回了霜园。果不其然,展煜和萧千树早就到了,一个吊儿郎当躺在他的床上吃着果子,另一个坐在旁边擦拭从不离身的宝贝葫芦,见晏伽进来,微微向他一点头。
“竟然没提前几天就被赶回来,看来是通过选试了。”展煜从穿上坐起来,抛给晏伽一枚杏子,“跟我们说说,这七天过得如何?”
晏伽接过那黄杏咬了一口,软糯酸甜,“找了个山洞刻你的名字,再写上诅咒之语,咒你三年便会掉光头发。”
展煜一愣,旋即怒骂道:“晏伽,你这恶毒宵小之徒!”
晏伽一拱手:“谬赞了。”
萧千树将葫芦变回剑坠大小,系回了腰上,对晏伽说:“对了,第四轮选试明日变回开始,我听说乐仙师会亲自与你们论道,一连十日。”
“都说些什么?”晏伽问。
萧千树摇头:“从未有过定法,历代掌门所知所想都不同,有的狂妄放浪,有的淡漠无情,更有甚者风流多情,还传出过和师父或同门的话本艳词……至于乐仙师会问些什么,任何人都猜不出来。”
晏伽又咬了一口杏子,道:“若每一任掌门都不同,那就说明这‘坐论道’之试,并非一定要找出那个和掌门自己最像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回答,都是一样的。”
萧千树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晏伽又道:“可一旦如此,选试岂非毫无意义了?我想,乐仙师想问的,另有其他。”
展煜拍了拍他,说:“若来日你真的做了掌门,我和萧九也编排些你的话本,到坊间去卖,一定能赚他不少。”
萧千树问道:“写什么?”
展煜挥挥手,十分洒脱地说:“那些和师父啦、师兄弟姐妹的逸闻都太过俗气,整日里就知道和这些人不清不楚地勾搭在一起,简直无聊透顶,要我说,就写些前人从没写过的。”
萧千树突然想到什么:“诸如……和魔族?”
“正有此意啊!”展煜一拍大腿,“就写他与魔族某位美人儿邂逅一夜,露水恩遇后便再未见过,直到有一日,越陵山下忽然八抬大轿来了迎亲的队伍,指名说要向越陵山掌门提亲……”
“滚!”晏伽一脚踹过去,“若你敢写,我就将书撕碎了喂你吃下去!”
第88章 小猫你为何不开心
但凡仙道世家子弟,自小便有师长传授道法之论,各人因心性资质不同,又引申为千百种论道之辩。因此这些世家便常常举办各种清谈之宴,举觞共饮,时而辩得面红耳赤、唇刀舌剑,如百鸟争鸣,乐此不疲。
仙盟大会便是其中最为盛大的清谈宴,向来由仙道百家之中的魁首举办,寻常为两年一次,东道主由仙道共同推举。原本年年被推上来的都是越陵山,但乐佚游以为如此则是百家争鸣之上,实为一枝独秀,所以连着推拒了几回。
前两次盟会的东家,分别是睢明城展家和三清门,越陵山这回是避无可避了,众望所归地又被丢到了明年东道主的位置上。
唐嶷坐在茶台前,笑着为自己和乐佚游都斟了杯茶:“乐仙师真乃高风亮节。”
乐佚游兴致不高,喝了口茶便去拿糕点吃:“左右他们想怎么说都行,盟会岂能次次都轮到我们办?办一次银钱便如流水一样,得卖多少灵石草药才能补回来?我可心疼得慌。”
唐嶷失笑:“有些寒门还眼巴巴望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你这话可千万不要让旁人听见,小心引众怒呢。”
“我也没法子,谁叫几百年都是这规矩呢。”乐佚游无奈,“清谈宴最初便是三五好友摆酒置席于山水美景间,无论门第高低,人人皆可以谈古论今、各抒胸臆,如今竟成了仙道名门间彼此装腔作势的酒肉宴,着实可惜。”
唐嶷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叫无双带上来的那个孩子,以前似乎从未被人教养过,此次论道,你就不怕他什么都说不上来?”
乐佚游笑而摇头:“唐长老多虑了,小晏伽可不是什么能武不能文的孩子,我偶然听到过他与阿煜还有小树讲起一些心得,听来十分有意思,连我从前都未细想过。”
“他们三个倒是能玩到一块儿去。”唐嶷感叹,“一旦熟识了,还是很如鱼得水嘛。”
“我的确心有偏爱,小晏伽太过桀骜多疑,无双更与我投缘些,但究竟谁适合成为下任掌门,与是否投缘无关。”乐佚游吃着糕点,悠悠道,“到如今还能留下的,的确是佼佼者了。我也逐个看过,都是绝好的天资,而且一心非首徒之位不可,看来这次你们几个还是会空手而归啊。”
唐嶷道:“我从来不收徒的,这你知道。臧长老一向严苛,这次似乎也没有哪个能入她的眼,毕竟凌绡和丘屏已是双双继承了她的衣钵,再无需旁人了。至于浮俶和霁苍那两个老家伙倒不一定,不过若是没人主动去拜师,他们才不会屈尊开口呢。”
“无妨,除去亲传不论,下面还有不少内门子弟要他们费心,实在辛苦。”乐佚游吃掉最后一块茶糕,拍拍手站起来,“走了走了,你这里只有茶没有酒,好没意思。”
唐嶷重新沏上一壶茶,“不送了。”
原本应当空闲的这一日,晏伽也没闲着,或者说没被允许闲着。展煜拉他去越陵山的书阁到处搜刮,但凡是涉及参道论争的珍本,都一股脑翻出来丢给他,美其名曰是临时抱祖师爷的拂尘,多少有用。
晏伽对此相当不耐烦:“我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都看不明白。”
展煜摁着他:“你懂什么叫清谈论道吗?从前又没人教你,到时乐仙师问起你,难不成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晏伽反问:“为何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萧千树叹气:“你忽然让他一天看完这些,如何可能?”
展煜思索了片刻,忽然将萧千树也扯过来,对晏伽说道:“对了,萧九可是三清门的,要说论道,没有人比那群牛鼻子老道士更炉火纯青。”
萧千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当然不像你,脑袋空空,只会惹祸。”
三清门,乃位居燕幽之地的天下名观、至纯道法的集大成者,连乐佚游都时常前去拜会其门主,彼此也算是忘年之交。